虚伤
我从出生起,就在寻找答案。
2014年,以日记惯有的开场白,这天风和日丽。
母亲死时,手里握着高脚杯和菜刀,这看似古怪的组合,却是母亲从嫁入佘家起便兀自承受的。
她曾对我敞开心扉,然而,我却怪她生性多疑。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人最悲惨的部分,大概就是像她那样,本以为找到了依靠,却是单方面的沉浸其中。最终,被迫害得遍体麟伤,甚至连她的子女都不曾相信她。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结束她卑微的一生。
我亲眼目睹她的鲜血绽放在暗夜的星辉之下,却没有制止。因为我的残疾,只消那尖叫冲上云霄,却没有能力移动半步。厨房里的血迹还并未干涸,却早已泛出阴冷的黑红色。
父亲帮母亲盖上白布,“假装”悲恸了一番。我的脾胃开始翻江倒海。尽管我心里有自责、愤怒,却丝毫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
“这孩子怎么不哭啊。”护士抱着通体湿滑的我,满脸焦急。妇产科医生让那护士拍打我的屁股,我“啊啊”出声,却没有半滴眼泪。
我一直在寻找“泪”的答案。
殡仪馆的专车,载着母亲的遗体。我望着她渐行渐远,越发的想哭,可我哭不出来。我的泪腺完好无损,就连医生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我的世界就像烽烟掠起的沙漠,尽管眼皮下是美丽的钴蓝色瞳仁,却始终无法真正的将之展现于世人,我睁不开眼。即使有了防沙眼镜,看到的世界也会是白茫茫一片。
“还去送送妈妈吗?”父亲悻悻地问我。
“不去了吧。”父亲看不到我的内心,我也不想让他观望。“好。”他转身就离开了。
我没有想过他真的会离开。
A城与C城相差不到十公里,可再短的距离,也需要时间,而他,却没有时间了。
司机张叔将父亲的桑塔纳开到二百码,与过往的车辆比起来,“独树一帜”。犹如我此刻的心境。临近告别,我竟过分的冷静,甚至比身旁的张叔还要镇定。
被白色遮蔽的天空恍惚中出现父亲冷峻的面容。
“京余,你爸爸他会没事的。”“嗯。”张叔透过后车镜看到我面无表情,顿了顿,大概才想到我自小残疾,再不多言。继续以飞速专心致志的开车。
突然想到一个让很多人困惑的问题:如果你要赶去见临终的亲人,恰逢红灯亮起,你是横冲直撞呢?还是乖乖的遵守交通规则呢?如果是我,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可惜一路畅通无阻。
我穿着黑色洋裙,手里握着一把黑色折叠雨伞,胸前戴着一朵白花。生平第一次参加亲人的葬礼,我原谅他了吗?大概是没有吧,可现在,呵,我竟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我真的很想哭,不是为这个杀死母亲的父亲哭泣,而是,我还没有找到答案,我没有“眼泪”。
所有来参加葬礼的人们都将他们宽厚的手掌轻放在我的肩头,我知道那是一双双充满铜臭的手。可我没有拒绝,我要配合他们演一场好戏。
张叔把我送回家,我却执拗的不肯下车,我害怕孤独,尽管还有一个和我并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张叔心领神会,带我去了他自己家。
“小子,这是你佘伯伯的女儿。”面前十七八岁的男孩长着一双干净明澈的眼睛,从他的眼里我看见了星星。他笑起来的时候颧骨高高的挺拔着,像极了我喜欢的歌星。
张叔与他耳语了一阵,定是述说着我丧父又丧母的悲惨人生。
他忽而笑出声来,难道正常人听到我的身世竟如此幸灾乐祸吗?
张叔的儿子从后面推我到了一间客房。“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了。”他没有梨涡,然而,却从心底给人安全温暖的感觉。
有一股暖流钻进心窝,把整个心脏都温暖了。
“张叔,我没有换洗衣服,您能去一趟我家吗?”我有些胆怯,张叔大手一挥,“不用这么麻烦,明天让瑑儿带你去买几件吧。”
“我......我。”我感到耻辱,是因为寄人篱下,还是父母死后没留下一份财产给我。我已经能想到此刻张叔由红转绿的脸。我等待着他发出怒吼。
然而,张叔只笑着挠了挠头。“京余,没事,张叔还是养得起女儿的。”
我微微一怔,是“女儿”吗?
虚华
冼瑑每天骑着单车带我飙车,我看着他美好的笑颜,却莫名的害怕起来,我害怕什么呢?大概是欺骗吧。
黎明打破黑色帐幔的最后一道防线,冼瑑帮我在轮椅里铺上厚厚的垫子,他抱我上了轮椅,替我围上今年最流行的麋鹿围巾,将昨夜充好电的电热毯盖在我的腿上。我呆呆的望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坐轮椅?”我很愤怒,那算什么?是想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是个废物吗?
我推着轮椅艰难的“走”到院子,冼瑑没有跟来。有一丝莫名的伤神,但其实,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又何来照顾我的义务。
冼瑑的家是一幢别墅,还有一片独立的庄园。有一次,我戏谑的问他:“张叔一定私吞公款了吧。”
他脸上霎时出现了愠色,一本正经地强调:“就像你爸爸一样,我爸爸也是个老实人。”我心想,张叔是老实人没的说,至于佘林海,却实在难说是个老实人。
“我爸爸他抛弃了我。”冼瑑眉梢染上一抹欣喜。“你好了?”
我十分不解。
“死亡本身就是一种抛弃,不是吗?”冼瑑沉静下来,又恢复了以往的笑颜。
“我不会哭。”
“不,你会哭,只是你的眼泪太珍贵了。”“是吗?这就是答案吗?”我努力着最想要笑一下,然而比哭还难看。
“我从出生起,就在寻找关于‘泪’的答案,冼瑑你知道吗?”我满是期许的望着他的眼睛。
“我学的是心理学,然而,你这种情况,恐怕还是要靠你自己。也许要等到你真正痛苦的时候,或许......我敢保证你绝对会感受到。”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我身世更痛苦的吗?”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站起来试试呢?三岁那年的伤,如今也该恢复了。”冼瑑带着答非所问的语气。
他既然不想回答,我也不想多问。
我兀自推着轮椅走出院子。离父亲的葬礼过去已经半年了,初夏至隆冬,马上就要春寒料峭。
冼瑑把我连带轮椅向树上撞去,“你在干什么?”我的尖叫声冲破云霄。
“京余,站起来,快站起来。”我觉得他一定是在开玩笑,我自小残疾,根本连战都站不起来。
然而,望着他温暖的面容,我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
我相信他。
在最后的关头,我用尽全身力气凝结于腿部。 我站起来了。
轮椅撞上老榕树,轮子在一圈圈地打着转,发出搅拌空气的声音。
冼瑑仍旧站在那里,不靠近半分。
我试着一步一步地靠近他,腿是有感觉的,但没有疼痛感,脚掌感受着松软的土地,大概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走路,微微有些打颤。
10岁时,被同学嘲笑蹒跚的步履,从此伪装成残疾,时间一长,竟忘了自己是会走路的。
这么说,母亲的死?我捂住嘴巴,不想悲痛出声,因为我没有眼泪。
冼瑑的脸上有清晰的五指印,张叔气急败坏才对冼瑑下了狠手。
午夜时分,我从梦中惊醒。
“你醒了?”
“冼瑑,是我害死了妈妈,我明明可以阻止的,对吗?”
冼瑑抱着我的头,拍着我的肩膀。
“你并未知道这些,阿姨,也是她的选择罢了。”
我的身体在发抖,然而,也只是发抖。冼瑑拍着我入眠,自己却先睡着了。
第二天,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腿,终于可以走路了我没有沉浸在对母亲的自责中,我也不再恨父亲。毕竟我们俩没什么两样。
冼瑑带我去了好多我从未到过的地方,领略了许多不同的风景。
“京余,我有话对你说。”他在艾山山顶突然目光深邃起来。
“京余,有些‘真相’并非是你眼睛看到的真相。一个人的情感和她的本身并无关系。所以,不要隐藏自己了,好吗?”我对此很是困惑,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对着他笑了,那笑容就好像初春冰河解冻的景象,这是他后来的描述。
我会笑了。
在遇到他之前,我是迷失的,是阴暗的,然而遇到他之后,我的生命开始初暖花开。
尽管“泪”的答案我依旧没有找到,但我一半的灵魂已经重新回归。
我可以喂马,可以劈柴,可以周游世界了。从今天起,便是一个自由人。
张叔并没有深究冼瑑的错误,似乎对我的表现很吃惊,很满意。
虚实
我看见了父亲。
虽然极不想承认,然而事实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
冼瑑没有看到,他扳过我的肩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看见爸爸了。”冼瑑并没有感到意外。
“我曾经看过一篇报道,波尔维亚小伙周游列国,在全世界找到7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7个呢!”我当然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若是他还活着,他就是抛弃,若是他死了,也还是抛弃,对我来说,无可厚非。
“走吧。”冼瑑拉着我的手,给了我温暖,无奈,并没有什么用。
我回头看着那个父亲的方向,三个人肩并肩离开我的视线。
张叔第一次向我发火,是因为他喝了酒。
冼瑑回来时,张叔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拿冰袋敷着脸。
“京余,张......我爸他没对你怎么样吧。”冼瑑一脸担忧的问道。
“他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我不知道冼瑑在闪躲什么,他不敢与我对视。
“没有,这脸上的伤,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
冼瑑掰开我的手,看到上面并没有指印的痕迹,才稍稍安下心来。
“冼瑑,一个没有泪的人,是不是不配来到这个世上?”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长发,宠溺的笑起来。
“任何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在寻找答案,而你需要寻找的答案,也许正像你所说的‘眼泪’。”
我望着紫色厚重的窗帘,却如何也望不到星辰。
张叔在第二天诚心诚意地跟我道歉,我理所应当的接受了。
似乎一切都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除此之外,再无波澜。
冼瑑带我去巷弯山漂流,临行前,他帮我扣上雨衣,套上救生衣。我不愿自己一个人坐汽艇,于是,冼瑑好说歹说从一对情侣手里弄来一艘双人汽艇。
一路顺着幽深茂密的丛林向山下漂流,即使附着着人工雕刻的痕迹,但仍然从心底让人舒畅。水的中游出现了漩涡,红色警报打响时,我们的汽艇已经到了半山腰。
冼瑑让我保持镇定,然而在这样的情境下,我却不肯镇定。
我和冼瑑一起掉入了漩涡中,他紧紧抱着我,漩涡的强大近心运动让我几近晕眩。
即使我身上有救生衣,也只能等待救援。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松开的手,他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虚幕
冼瑑离开已经两年了,当初是谁在碑前哭得死去活来,如今又是谁平静的拿一瓶烧酒 默坐于前。
方世勋还小,他不懂得母亲为何这般落寞,他更想不到自己的父亲就躺在地下冰冷的木棺里。
“ 冼瑑,我的幻想症已经好了,爸妈又重新把我接回了佘家,其实我是不想回去的,因为你在这里。”佘京余语气中带着灰暗的音调,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眼底掀不起一丝波澜。
她一直都知道,自两年前见到父亲、母亲、妹妹走在一起,她就明白,自始至终,不过是自我抛弃。
她才是被领养的那一个,与佘家毫无血缘关系的那一个。 张叔酒醉的那天晚上,对她说了好多话,太多的真相令她难以消化。巷弯山那样的小山怎么会有漩涡,不要过是她想要了此余生,脱下救生衣跳了下去。冼瑑被冲下山坡,撞到一块大石头上。而佘京余却命大地活了下来。
他知道他姓方,这个世界上能让人为之改姓的,不过是钱和爱。而他占了两者。
那一日在孤儿院看到与他眉眼相似却患了地中海贫血症的方世勋时,她便已有决定。
她以为最让她恨的是欺骗,却不知最让她痛的也是欺骗。
父亲用商人惯有的精明抛弃她,而冼瑑却因为她抛弃精明。
所谓眼泪的定义,自他死后就被她找到了。
眼泪,眼泪......是花开花败中那盛放的一夏,是冼瑑对他欺骗中的那一抹情深。
冼瑑不曾告诉她的,就让眼泪滋润土壤,待她百年之后,再去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