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陆东部·盛世城外·报国岭
文/怀山若水
丹心亭中
一位华服老者枯坐亭中,雪白的貂绒大氅虽然惹眼,单薄的身形却难掩颓态。他满头白发,鬓角微乱,宽阔的额头上布满了岁月的年轮。他的眉毛打了结,双目似睁似闭,瘦削的脸庞黯淡无光。
“老当益壮?嘿嘿,如今连横刀立马的骁王大人都会咬文嚼字了,看来止战养息的新国策真是深入人心了!”老者有气无力地冷笑一声,低头摩挲起手里的竹箫。
这是他儿子的东西,司马凛城认识这支箫。它通体暗红,色泽温润,选材自叠翠城外一色峰上的紫彤竹,由音律大家萧鹤立亲手制作,是北轩淳生前的至爱之物,即使行军打仗也从不离手。
“是啊,正是托了你们这些想要止战养息人的福,在北征中死难的将士们才能躺在这块风水宝地上与青山绿水作伴,真是生前刀光剑影,死后风光无限啊!”司马凛城不请自便,在北轩濡对面的石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北征七年,捐躯的将士之多,以至最后一年都无地可埋,只能把尸身焚烧成灰,撒入那一汪湖水之中!司马凛城,连王上都为此垂泪,难道你还嫌死的人不够多吗?”北轩濡惨笑着问。
“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关键是要看值不值得!”司马凛城一捶大腿,音量陡增,“难不成当年高祖烈王是靠着止战养息开疆辟土的吗?真是妇人之仁,惺惺作态!”
“你说老夫惺惺作态?”北轩濡猛地睁开老眼,站了起来,“你别忘了,除了王上的老丈人,老夫还是一个死了儿子的父亲!”
“那又如何?我弟弟不也战死了吗!好歹你儿子还能长眠于此,也算是魂归故里了。可我弟弟凛峰却尸骨无存,至今只能在异国他乡做个孤魂野鬼!”司马凛城迅速地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角。
“可老夫的淳儿才三十九岁啊,连四十岁的生日都还没过!”北轩濡把枯槁的手掌重重拍在石桌上,老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老夫年轻时为国事与治学所累,好不容易年过四十才得了一双儿女。如今独子先我而去,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你可能体会?司马凛城,这些可都是拜你所赐啊!我北轩氏一门至此断绝,你叫我北轩濡将来如何跟先祖交待!”
“北轩世伯息怒,爹,有话慢慢说……”亭外传来司马世治劝解的声音。
“闭嘴!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滚远点!”司马凛城吼回去。
“司马凛城,你纵横北疆四十年,伴马人都管你叫神鬼将军。既然你有神出鬼没之能,当初怎么又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世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你,功败垂成不说,一个疏忽就断送了整整两万条人命,你……你真的该死!”北轩濡压低了声音,孱弱的身躯止不住瑟瑟发抖。
“够了,老鬼,这个话你说了三年,我也听了三年了。我当时是真没想到已经山穷水尽的雪狐部竟然还会临阵反戈,也完全没料到巫马铁牙那个老混蛋竟会把埋伏设在一个冻湖上!”司马凛城低下头去,“不过你没说错,我……的确该死。这三年来,我一直为此悔恨不已。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是……生不如死!”
秋风悲戚,吹起一地黄叶,仿佛枯蝶乱舞,纷扰不息。
“骁王大人,请你离开吧,老夫余生……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北轩濡长叹了一口气,落寞地坐了回去。
司马凛城欲言又止,只得缓缓起身。
“你……你弟弟的尸骨还是没有找到吗?”北轩濡忽然在身后追问。
司马凛城停下脚步,摇摇头,“都三年了,怕是找不到了。算了,凛峰他从小就是个野惯了的人,就让他跟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长眠在一起吧,也免得一个人寂寞!”
“哦。”北轩濡顿了顿,然后说道:“另外还有件事,老夫思虑再三,认为还是跟你说一下为好。”
“刚才不还在赶我走吗?怎么这会儿又有话要说了?”司马凛城转回身,语带挖苦。
北轩濡一脸木然,“桓无涯的儿子桓无疾刚从亚兴城回来,说那里的学宫分院越搞越不像话了,满院子都是外族人。听说学政司对此很不满意,正打算召回那里的首席宗师问罪。”
司马凛城浑身一震,“你是学宫的首席大宗师,跟我说这些干嘛!”
“亚兴分院的首席宗师可能要被王廷问罪,这真的与你无关吗?”北轩濡的反问尖锐如刺。
“北轩濡,你什么意思!我早就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畜生!我的儿子只有世治一个,没有别人!”
“都二十年了,世事艰难,父子之间,你这又是何必!”北轩濡轻声慨叹。
“二十年怎么了?你又没被儿子用剑架过脖子,你懂什么!”司马凛城的心里升起一团火。
“老夫当然不懂,老夫的淳儿活着的时候可孝顺得很呢!”北轩濡垂下苍髯皓首,呢喃的声音隐没在风里。
把丹心亭抛在身后的司马凛城,头也不回地沿着山脊线快步前行。儿子和孙子虽然紧跟在后,却没一个敢多一句嘴。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个伴马人的女子,搅得父子反目成仇,差点使司马家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时光荏苒,但司马凛城怎么也无法原谅儿子在那关键一刻作出的忤逆举动。
伴马人!又是伴马人!这笔旧恨新仇何时才能作个了断?司马凛城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同样的问题,一时只觉羞愤难当。
山路朝着碧血湖的方向延伸,凛城忽然发现两边的墓碑正在渐次增多。他不由放缓脚步,逐一望去,一如当年在阵前检阅三军。只是那时的热血儿郎换作了如今的冰冷石碑,雄壮的鼓号变成了凄怨的秋风。
“唉,七年北战几人回?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片草原、几个部落吗,咋就打不赢它呢!”司马凛城轻声自语。
“爹,你真觉得王廷不该与伴马人的巫屠汗国和亲吗?北征之战就真的应该继续打下去吗?”司马世治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司马凛城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喜欢打仗吗?我就是觉得不甘心啊!死了那么多人还没打赢,将士们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可打不赢的仗再继续下去,只会死更多的人!”
“放屁!”司马凛城勃然大怒,“披坚执锐者,只求输赢,不问生死,只要死得值,哪怕一万次也可以!”
“可您只有一个弟弟,死一次就没了!”司马世治弱弱地顶了一句,显然他在儿子面前挨了父亲的骂,脸面上过不去。
“你!”司马凛城一时语塞,憋得脸色发青。
“爷爷,爹,我……我去前头找怀琥了,你们慢慢聊,别……别吵架啊。”司马怀璋一溜烟地跑开了。
“这孩子,自打加入乌衣巷成了獬刀卫,别的没学会,见风耍滑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司马凛城停在原地,嘴里不住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