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好的电影,大多以挖掘人性为主,而在这些电影当中,又以披露人性恶的居多。《杰出公民》与其说是结合了各种讽刺,不如说是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的真实写照。你可以站在某一角度的制高点上去俯视他们,也许是价值观,也许是道德观,whatever。他们的行为与文明格格不入,他们的思想与理智背道而驰,人性的弱点,或者说是丑陋尽显无遗。换作是我们,我们坚信自己不会那样做。但是我们也并不能完全地去责难这样一个群体,人是群居动物,个体会不自觉的适应、模仿、甚至讨好周边环境和同类。把任何一个人从一出生就置于那样的环境,而他后期接触外界,或是受到其他积极影响的机会又少之又少,任谁都会成为那庞大群体中的一员。什么样的生活环境就会塑造什么样的习性,动物如此,人类亦如是。
影片开篇,从作家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发表获奖感言开始,就让我感到一丝知识分子的傲娇和言不由衷。“……这又让我觉得非常痛苦。我相信,这样一致的认可与赞誉,与一名艺术家的没落有着直接且确凿无疑的关系……一名艺术家要敢于质询和怀疑。因此,我感到非常遗憾身为一名艺术家而接受这样的册封。持续不断的热情以及些许自豪,都会怂恿我感激他们,感激他们决定了我创作生涯的结束。不过各位,我不希望这样一席话,会被错当作是在指责你们,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有一个人该为此负责,就是我自己。”语毕,以一种坚定的步子踱到了瑞典皇室的座席前,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仿佛刚刚做对了一件天大的事一样,沾沾自喜。镜头定格了几秒之后,掌声缓缓响起,从寥寥到雷鸣。值得玩味的是,在镜头聚焦主角,虚化背景的几秒钟里,掌声刚刚开始怀疑似的响起,坐在后排的一个老头一开始并不想鼓掌,他先是看了看左边,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边,于是也违心地鼓起掌来。从众心态,即使到了如此庄重的场合,即使成了一名严肃的学者,依然不能免俗。好吧,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作家的发言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仔细一想,就感到那种哗众取宠的虚伪扑面而来。人怕出名猪怕壮,成为焦点人物给个人生活带来的聒噪大家都很清楚呀,根本不值得再放厥词。你义正言辞地讽刺了一通诺奖,又一本正经地论证了一下作为独立艺术家的重要性。然而但是可是,有本事你别领奖哇!你这么忠诚于文学创作,对荣誉如此不屑,有本事你别领奖哇!有本事你别领奖哇!重要的事说三遍。
我们都知道,在历史上有几位作家就是辣么任性——拒绝领取诺贝尔文学奖。其中很有名的是萨特,甚至没有亲临现场,而是委派一名代表在斯德哥尔摩代为宣读,“我拒绝荣誉称号,因为这会使人受到约束,而我一心只想做个自由人,一个作家应该真诚地做人。”理由如出一辙,而我们的作家还在回到家乡的第一次见面会上向无知的小镇居民炫耀自己对君主制的鄙夷,和拒绝向瑞典皇室鞠躬致敬的正义凛然。人家真正伟大的作家可是连去都不会去的呦。诚然,在面对一些真正考验原则的时刻,有些人让我们肃然起敬,令人不禁动容,古今中外,不胜枚举。有些人言行不一,临阵倒戈。但即使这样,仍然并不妨碍他们创作出许多优秀的作品,成就许多不凡的事业。人格与个人成就没有直接关系。但我想强调的是,打动我们内心的应该是怎样一批真正坚守诚实的人。
好了,我们的作家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不堪,知识分子的酸腐气多少要沾染一点的,尽管他的虚伪如此含蓄和低调,但还是被我谨慎的觉察到了,伟人也就那么几个而已。总体上说,他算是一个好人。与他故乡的人相比,他足够宽容与慷慨。乳胶床垫,时令蔬菜,鲜鱼,避免任何形式的会谈,避免拥抱和亲吻,避免拍照与签名,等等,他都最终妥协了。与许多名人相比,他没有耍大牌,也没有这事儿那事儿的,没有看不起普通的民众,没有享受任何特权。相反,他入乡随俗上了游街似的消防车,费心尽力地与人探讨文学,违背原则资助了索要轮椅的父子,疲惫地完成了市长对他的行程安排。然而,萨拉斯的居民对于这位荣归故里的作家却没有什么善意和亲切可言:只有好奇、炒作、价值观的排外,别人没有满足自己要求的“撒泼打滚”和暴力,兴趣下降和希望落空后的仇恨。以粗鄙蔑视理性,以野蛮对抗文明。但同时,想借着发生一夜情而攀上关系逃离小镇的女粉丝,旅馆热情善良同时又热爱写作的接待,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些努力突破既有生活环境,挣扎着想要改变的人们。还有悲情的初恋女友,以及她那不断向作家宣誓主权的丈夫,无奈而现实的市长,偏执地以为作家应该对其去世的父亲有个交代的市民,当然还有野蛮粗鲁、自以为是,达不到目的就恶语相向的博士等等。对于作家而言,他们毫无疑问都是小人物,这些小人物不厌其烦地向他表达着自己的遭遇和诉求,以为以他名人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应该帮助他们,满足自己的要求,而不管这些要求是否过分,是否打扰到别人,是否对于他人是公平的。人性的善妒、贪婪和反智得以充分地表现。所有这些我都不想再细致的剖析,随便去豆瓣翻一翻,我想都能找到各种周到的评论。在这里,我只想谈谈作家,或者说以他为代表的从困苦中摆脱出来,最终成功的精英群体的心理矛盾。
毋庸置疑,作家的的童年、少年、青年都在萨拉斯这个相对封闭的小镇里成长。20多岁的时候他去了欧洲学习发展,最终凭借写作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将近40年的时间里,他从未回去过故乡,甚至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没有。他拼命的想摆脱“萨拉斯”这段历史,摆脱“萨拉斯”的各种与其身份不相符的东西。所以在公开场合他仍然要表达“但我仍然是一名萨拉斯人,即使这并非我所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以曾有过那种封闭、粗鄙、暴力且艰难的生活为耻,尽管他全部的创作源泉皆来于此——诺奖5年后他毫无新作,直到重返故乡的这次生死经历,他的写作才又得到了升华,并着实火了一把。当女粉丝问道“悲伤是创作的最佳状态,是真的吗?”他急切地掩饰“我并不认为身处困苦就一定能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有一些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的一生平静、幸福”。但当女粉丝找到他的房间门口念到他书中的原话“民主与幸福,只会造就平庸的文学作品且缺乏说服力。伟大的文学作品,通常都是出自不公且暴力盛行的社会”时,他哑口无言。当第二次读者会上,有人问道“那您为什么不写写美好的事物?”他认输了,“你的问题是对我一生所致力于文学创作的质疑”。没有错,他迫切地想丢掉过去的一切,否认自己曾从悲伤痛苦中走来。但是却无法否认过去的一切造就了他如今的成就。
诚然,的确有一些伟大的艺术家成长在一个相对无忧无虑,美好的环境,他们的家庭提供了其成就伟大艺术的诸多资源和条件,当然也离不开他们自身的天赋,努力以及坚持。但更多的艺术家却都有一段痛苦、不堪和不幸地经历。这些现实与内心理想的冲突,磨砺了他们的意志品质,催生了他们的创作灵感,成就了其非凡的作品。因为他们看到了无数众生百态,经历了激烈的社会变革,更加了解人性和环境对一个人的改造。与其说这些遭遇是一种负担,却不如说是一笔财富。
说作家的虚伪是原因的。他自己也承认“感觉我这辈子最值得称道的事,就是逃离了那个地方。我书中的主人公永远离不开,我也永远回不去。”实际上,他完全没有必要否定萨拉斯的身份。人们认可他现今的优雅和学识,没有人责难过去的生存环境。甚至那个看起来体面其实却并不如意的混人也由衷的说道“瞧瞧你出生的地方,再看看今天你取得的成就……我真为你感到自豪。”我想他内心是有点自卑的,他对于自由和文化的探讨同样令人质疑。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和“知其可为而不为”。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不逾矩,与自己的内心和平共处才是真正的自由。文化也不是什么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说,更不是什么坚不可摧东西,它需要沉淀,也同样需要保护。人类的理性还远没有达到自觉维护美好事物的程度。他人格的虚伪与诺奖获得者的身份是有不匹配的。
同时,我也想到我们天朝那一段伤痕文学兴起的时代。身处那一动荡年代的人们遭受了时代不可否认的创伤,但仍然有许多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享受到了创伤过后带来的辩证的益处。他们批评、痛恨,同时也怀念、感激,各种情怀交织到一起,警醒着我们不要急于否认过去。
最后让我们思考一下。“你年少时离去的勇气是否足以支撑到两鬓斑白?当我们背井离乡后,乡土又究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一个可以随手拈来的话题,一些自嘲的素材?一组被粉饰浮想的意象?让人不安的底牌?是你最熟悉的陌生之地,你无法也不想接近的灯塔,你遮遮掩掩的灵魂驻地?还是褪去的壳,遥远的炉火,既定的方法论和宿命,将被捡拾的纠葛,燃烧的冰块,刺手的感伤,在耐心等你归来的洪水猛兽?”
影片的片头和片尾呼应般地出现了一只火烈鸟的尸体静静地漂浮在死气沉沉的池塘里的镜头。到底是什么杀死了这只外表光鲜、意象热情奔放却离群索居的红鹤?我想也寄托了导演对于时代与人的辩证关系的反思和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