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子后来也死了。
狗如草芥,命若尘埃。
狗子没有名字,是在奶奶家里寄居的土狗。初见时我便唤它为狗子。
二
那是一段极其难捱的光景,父亲重病,是脑梗。更无奈的是,需要活血化淤通经络的脑梗,碰到了他倒下时的肚里出血,需要止血。重症监护室里的他,因为左右两难的病症,几乎被消耗殆尽。比病痛更折磨的是治疗,因为止血,忽略了梗塞,他开始四肢麻木,开始瘫痪。你能想象到吗?你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即刻崩塌,他再也不能像个常人一样行走。插着胃管和尿管的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就是胎儿刚从母亲的身体里掉落出来那边,剪完脐带,一脸懵懂,他只会呜哇不停的嚎啕大哭。再之后,他学会了笑。
他清醒一点的时候,或许是在想我,想爱人,想家乡。所以他执拗的用力乞求,哭喊着,反抗着。他已唇齿不清,在ICU的监控头下,看着他的口型,他好像喊了两个字 —“ 回家”。
护士说:“准备好病人最后的陪护吧。出院吧,他疼,药物相克,不如不用。越治疗,越接近死亡。”
多么可笑。
30年前他扒着火车皮从那块贫瘠的黄土地中离去。他最好的战友车祸,终生残疾,余生在荣军医院度过。他带着我去看过,那时他还还感慨着命运多舛。他永远都不会想到,突然有一天,他也变成此般光景。
30年后他被破旧的面包车从首都沿着大运高速,跌跌撞撞的又拉回了那片贫瘠的土地里。
一毛不拔的土地。
三
他就这样被拉回了这里,家人已备好寿衣。提心吊胆的准备着他的离去。
那里是归尘归土的原点,乡亲在那里,血脉在那里。狗子也在那里,乡村的人不像城市,没有宠物那么一说。亲疏薄情,一眼明了。老家的人是拿狗子当一条寄生的畜生的。也许在老家人眼里,我收留了你,给你一个遮蔽风雨的地方,便是对你有恩了。你要为我看好门,好好回报我。
只有我与它十分亲密,它是通灵性的。把我待为亲人,比别人都亲的亲人。它陪我在几乎长不出草的田里散步,它在每一个角落迎接我,摇曳着尾巴问候我。离开那里后,它最后究竟是被蒙着头抛到郊外,成为瘦弱的,满身泥土的,腐烂的可怜动物。还是它偷偷为自己布置葬礼,孑然一身,孤独着闭眼。
这善良又不幸的狗子,即使饥肠辘辘、天寒地冻,也没有能走出老家。如果它经历过外面的城市,被人当宠物一样善待过。他一定不愿在老家成了黄土,成了白骨,在那里被定格成永恒的墓冢。不知道有没有乌鸦偶然想起它,在埋藏它的地下,象征性的为它啼哭一二。
四
老乡麻木不仁的过着日子,蚊子似的生活着。月亮扎进黄土坡下,四面没有蛙鸣。只有星点的毒蚊虫叮咬着人们。
我说真的,在那里。你就是裹好被辱套上袜子,仍旧被毒虫噬咬的连绵不绝,大腿像火山一般红肿蔓延。葵花像抬不起头的驼背老妇,高粱像发育不良的病孩子。
在那里,没有人是真正被爱着的,就连植物和动物,也不受自然的庇护。
五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狗,未曾拥有如你一般安定的生活。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懂你们的生活,你们也是。
后来父亲也走了,和狗子一样,封印在那里。
只是难过的是,狗子没有踏出过那片土地。可父亲走出来过,拼了命的走出来。父亲尝遍人间百转千回,世事沧桑。和甜。可最终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安排,被打回原型。判决回了那里。归尘归土。
擦干了蒙着雾的车窗。我看到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干燥的气息在黄土中到处撩走。我不骗你,我对家乡没有一丁点感情。不,父亲的老家。
父亲逃离过那里,如今,我也为挣脱了那里吁了口气。
愿我一生都不会回到家乡。那里没有太阳,我想看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