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根本不是什么地府喂你喝汤的老太太,不过,有一点还是对的,她是个老太太。她的职业是个外科医生,而那碗孟婆汤只不过是碗麻药而已。医者,专医人心。
孟婆住在北京安和桥北一个叫黄泉路的胡同里,七拐八绕的,过了奈何桥就是。地图上是找不到的,一般人也只是听过传说,也找不到。
我搭地铁四号线的末班到那里的时候,天下着小雨,可也未曾意料到地铁站门口竟有个卖伞的老太太,穿着雨衣,头发花白,佝偻着腰,年纪已不下七十,在门口低声的叫卖着:雨伞,十块钱一把!本来想淋着雨去孟婆家的,毕竟这雨来得阿谀,奉承了我的心境。可是看到老人家难免恻隐,就塞给她五十元钱,拿了一把伞,道了声“谢谢”就踏着雨点走远。
我迎着秋夜的雨,夹紧了衣服,皮鞋踏在湿碌的柏油马路上,把鞋都擦亮了,路灯打在黑色的皮鞋上,也让我看清了脚下渐渐改变的路状,由沥青变为青砖,周围的建筑也变了样子,灯光逐渐黯淡,我感觉北京竟也出了南方弄堂模样的胡同,两边砖墙渐渐逼仄,雨水在暗黄色的灯光下把青灰色的石墙涂抹的湿漉漉,仿佛随时可以生出个水怪。然而我心里的怪物牵引着我,在第一个路口左转,走过第三个巷口,右转。当看到一个涂黑的木头电线竿时,右转过了四百米向左看,嗯,我的确看到了一座拱形的桥,四角有灯,晕黄,在雨滴的折射下,闪着不确定的光。
我还是到了,在一个没有对手的赌约下,却油然的生出赴约的感觉。孟婆的故事是一个神秘兮兮的朋友讲给我的。由于家境殷实,他也并不需要考虑太多生活中的辛酸,他有大把的精力时间去扑到他喜欢的神秘事件中,不像我,一个琐碎的人。
我在他挂满奇怪面具的卧室里,翻看他四处采风照下来的自认为神秘通天的照片,然而却不知所意!
“你知道孟婆吗?”他说
“知道,奈何桥那个,劝你喝孟婆汤,忘掉一切。”
“那是假的”他神秘的跟我说,就给我讲他所知道的版本,并且告诉我“你可以去碰碰运气,我可没有找到过。”
我知道他不会哄骗我,他没有这种逸致,可怎么也不会相信如此荒诞的故事,我笑了笑:“我会去给你讨一碗孟婆汤,让你做个正常人。”
可是今晚我没吃晚饭,心情落寞,鬼使神差的踏上了四号线,可能真有,真的有一个叫孟婆的外科医生,专医人心。
我赌了一把,完全靠那个朋友的口述,而如今我在奈何桥的这头,我没有死,我可以感觉到我心脏因为对未知紧张的跳动。我把伞往后面倾斜,舒展了一下眉头,长出一口气,迈出了左脚。
过了奈何桥,还有一个短小的胡同要穿过,我越发的感觉到紧张甚至有点恐怖,毕竟要去找寻的竟然是秘境中的人物。
可是孟婆就站在那里,一盏红色灯笼下,一扇粘有残破门神的门前。
她站在那里,我竟突然对这个传说中的老太太有一丝亲切感,就像我小时候经常去乡下时,外婆站在老屋前,看着我向她跑去。孟婆像我去世的外婆,也是一个面慈的老人。她身高较矮,身材发福,银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慈眉善目。她穿着浅蓝色的古代衣饰,双手背过去,看着我。
我有些局促地走到她面前,紧张又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孟婆推开门,说,“进来吧,孩子。”
庭院很黑,我只借着屋子的灯光看到屋前的一棵海棠花树,树下有一个古色的藤椅,整个地面被鹅卵石铺成,雨滴落在上面,光滑如镜。这时,秋雨渐稀,秋风渐起,海棠花树发出淅沥的声音,把雨水打在我撑的伞上。
我和孟婆进到一间矮小的房屋,她让我坐在一个雕花的椅子上,我环顾四周,房间里并无多少物件,简单的确如一个老人的居所。左侧立着一书架,上面零落的摆着线装的古籍,发黄发暗。书架前是紫檀木的桌椅,桌子上摆着毛笔的架子,上面挂着三根大小相同的毛笔。我前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徒生隐秘的年画,画着不知名的图腾,色彩鲜明,笔锋圆润,图案诡异。画下是一把躺椅和一个凳子。
孟婆背对着我,借着暗黄的灯,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感觉渐入梦境,恐怖由生,我后悔自己冲动的决定,起身想走。
孟婆突然问我,“你想忘掉什么?”她的语气温和,竟让我卸掉戒备,忘却周遭。
“嗯”我站在孟婆的背后,心情沉重“所有不开心的。不管是人还是事儿。”
“所有事情都因人而起,我只能让你忘掉一个人,你自己选。”
我感觉孟婆此话颇有深意,就笑了笑说“你好像知道我想忘掉谁。”
“去躺在那边的椅子上”
我躺在椅子上,椅子有自然的那种香气,给人一种安详的感觉。
孟婆递给我一杯浅绿色的液体,“这就是你们常说的孟婆汤。”我一饮而尽,有股蒿草的味道。
“会痛吗?”
“会有一点!”
孟婆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我看着她,就像看到外婆,我有些想哭,一股脑的说了很多话。“人总是犯贱,贱到无可救药,做不可能的事儿,喜欢不可能的人。喜欢你的人你偏偏不喜欢,不喜欢你的你偏偏却喜欢。”我眼睛有点湿润,看着这位老人,就像看一个智慧的长者:“你会帮我忘掉她,是吗?婆婆。”
她不说话,把干枯的手放在我的胸前,轻轻抚摸,就像儿时外婆哄我睡觉一样。突然,我感到心脏的剧痛,像有人拉扯,心脏包裹的一个东西被孟婆硬生生的往外拽,血管崩裂,筋脉已断,那个位置毅然就空荡荡的,透着秋季的风。
“你的心柔软,所以我可以帮你。”孟婆对我说:“可是你如果想要回来记忆,就再来找我。”
我已经忘记她所说的是什么记忆,而那段记忆又是关于何人的,只感觉心脏有一个地方是空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是谁想在心里留下一段不好的记忆。
然而,一个星期以后的那个星期五,我还是打着那把雨伞,穿过弄堂,走过桥,看到了孟婆。
我躺在那把椅子上,和一星期前的状态一样,我看着孟婆,一样的乞怜:“可以把它重新填补到心脏那个空缺的位置吗?它被秋风穿过,冷的难受。”
孟婆看着我,微微颔首。
当孟婆把那段记忆重新还给我的时候,我知道,那会是一段长久而隐忍的疼痛,但是心脏却充实起来。
“谢谢”我说。
“你终究还是会回来,因为她住在你的心里,而不是脑袋里。”孟婆起身:“疼痛会让你感觉到你还活着。”
这之后我一直没有在去过孟婆那里,也不曾听过别人对孟婆的故事有这方面的解说,在每个下雨的日子里,我也没见过那个卖伞的老人。我那个神秘的朋友也渐渐的归于平常,没有和我聊起其他关于遗忘的传说,也没问过我找没找到孟婆,这一切,我想,便是境遇。
我心脏那里偶尔还会因为没有遗忘而隐隐作痛,可是这却让我感觉到心脏的跳动。
她住在我的心里,
而不是脑海里;
所以分别后我记不得她的模样,
然而,我还记得她的眼睛
我想起她
就像回忆深潭
“你的眼睛里有水,可以淹死一百个人”
每个人都希望得不到的会释怀,而释怀不是遗忘,她是藏在心脏的某个位置,拔出便是血管崩裂,筋脉已断。我舍不得,也无法填补那个透着秋风的空缺,所以,就让她存在在那里,别人无法见得,“心里有个人放在那里,是件收藏,如此才填充了生命的空白。”疼痛让我感觉到我还活着。
然而,我还是想着悖论:如果我知道怎样遗忘你该多好!
孟婆是个外科医生,却不用手术刀。这个医生,专医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