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奈的母亲到达的第二天早上,在客厅扫地拖地,弄得桌椅噼里啪啦响,抱着妹妹坐着睡觉的肖雪被吵醒。
让何奈帮着抱抱妹妹,自己准备去上卫生间。
打开卧室门,走到客厅,赫然见到何奈的母亲拿着刚拖完地板的拖把拖木沙发。肖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何奈的母亲似乎感觉到肖雪在看她,她侧过脸扫一眼肖雪,那眼神让肖雪没敢开口说任何话,也忘了要上卫生间这回事。
回到卧室惊讶地告诉何奈:“妈妈正在用拖把拖沙发。”
何奈看一眼肖雪,有几分不悦地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告诉她不就行了?”
说着,将妹妹还给肖雪,自己去卫生间洗漱。肖雪原以为他会告诉他妈妈不能用拖把拖沙发,可竖着耳朵听,也只听见他叫了一声:“姨!”其他什么也没说。
此后,肖雪更是目睹了何奈的母亲在卫生间洗她自己的布鞋,用的居然是洗妹妹尿布的盆!
肖雪见到那一幕时,如鲠在喉,几次欲制止何奈的母亲,可不知为什么,张了几次口,又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肖雪跟妈妈一样,爱干净甚至略有洁癖。从此后不敢再给妹妹用何奈的母亲洗过的尿布。可妹妹又几乎二十四小时在自己身上,肖雪不可能有精力亲力亲为清洗尿布,只得用上了妈妈一直排斥的纸尿裤。相比之下,肖雪觉得纸尿裤至少比何奈的母亲洗的尿布卫生。
肖雪给妹妹用上了纸尿裤,倒是得到了何奈母亲少有的肯定和表扬。她洗尿布早就不耐烦了。
她说:“早该用纸尿裤了!别人家的孩子都用,也没见有什么事!就你妈爱瞎讲究!”
肖雪和妈妈的爱卫生,爱讲究似乎是何得福夫妇极为仇视的,甚至鄙夷的事情。
肖雪不似别的产妇那般臃肿肥胖。再加上何奈的父母到来之后,妹妹不要爷爷奶奶,肖雪晚上睡觉都得抱着她,白天除了吃饭时何奈帮忙抱一下妹妹,换换手之外,其余时间妹妹都是在肖雪身上。所以,几个月下来,肖雪已不复爸妈刚离开时那个红润丰腴的形象了,而是下巴尖尖,脸上无一丝血色。
何奈的父亲多次开玩笑地说肖雪:“你看你瘦得!都是你们家太讲究了,你看你父母也那么瘦。你多喝点儿洗筷子水准保长胖!”
自从他们来了之后,何奈每个月给他父亲买菜的钱,可何奈母亲每顿饭,五六个素菜,不见一点油荤,而且菜炒的还又辣又咸。
何奈有几次也委婉地提醒做点肉菜,可他父母每次都说:“要吃什么肉?我们一辈子这么吃,都习惯了。再说我们都这么胖,吃那么多肉干什么?还不更胖?”
他们一点不考虑肖雪正在哺乳期,天天顿顿吃青菜,顶不顶得住?肖雪目前的营养主要靠早晚自己冲泡的牛奶。
何奈的父亲虽说不识字,但平常说话爱开玩笑,虽说他的玩笑话在别人听来常常是黑色幽默。再加上天性固执,动不动爱与人争执,一旦争执还非要争个赢。所以他有时对肖雪说的话让肖雪一时难以认可,接受。
但肖雪心里并不记恨他,因为肖雪觉得他所说的,只是他的性格与文化水平决定了层次不高,并无太多恶意。但何奈的母亲,肖雪觉得她的眼神,她的语言,透着一股——恶毒。
比方说,她低垂着眼皮,对肖雪说:“你看你妈净顾着瞎讲究去了,她不还是个医生吗?也不知道给你想点办法,开点中药,让你也生出个儿子来?”
说实话,对于肖雪生不生儿子,何奈的母亲其实并不在意,她自己生了四个儿子,老大、老三、老四给她各生了一个孙子,在外面没人敢笑话她了,所以根本不在乎肖雪生没生儿子。
但是,她就看不惯肖雪把妹妹当宝贝的鬼样子!以为生了个女儿不得了?
还有老二,一看就是个疼老婆惯养老婆的人,一回到家,赶紧从老婆手中接过孩子。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让她看了会气死。从小就觉得老二不如老大有出息,还真没看错!
她暗地里指使何得福当着肖雪的面说了何奈几次:“二宝你真是的,生个女儿还这么宝贝!成天抱着!老大可不像你!你一点儿也不像老大!”
说了几次,何奈改变似乎不大。何奈母亲觉得不解气,所以又拿话气肖雪。
可看肖雪的样子,生儿生女的话似乎丝毫没气着她,也不知是她傻还是她老实?
于是,何奈的母亲又低垂着眼皮说:“你看看你,怎么也不是滨海人?如果是滨海人多好,外婆就可以照顾,哪用得着我大老远地跑过来?唉!这个老二!他那战友李卫国不就找了个滨海市的老婆吗?”
肖雪心想:“这个刁钻的老太婆!亏得妈妈还说她天本地厚。我看妈妈真是没见识过坏人!”
但肖雪任何话也对婆婆讲不出。
女人与女人相处,一旦处于下风,似乎就极难翻身。
何奈母亲的言行,肖雪也常在何奈面前嘀咕嘀咕。
可每次,何奈都是说:“我觉得是你自己太敏感,太小心眼!她也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别的意思。”
有时,他甚至会有些生气地说:“你不要说了!我母亲最是息事宁人,不是那种挑事的人!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你半句不是。”
肖雪却满腹委屈,她说:“我做过任何冒犯她,让她可以说的事吗?我每天对她轻言细语,恭恭敬敬,从来没说过一句伤害她的话,就算她用妹妹洗尿布洗内衣的盆洗她的鞋我也忍住没说;她和你爸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机,而且声音那么大,吵得妹妹在我怀里都一惊一乍的,我说过他们一句吗?你们一家人天天晚上睡得鼾声大作,我呢?自从我妈妈走,你妈妈来了之后,这么久我躺在床上睡过一晚吗?你妈每天除了做两顿饭,洗两件衣服,她还做了别的事吗?她每天帮我抱妹妹加起来都不超过半小时。妹妹一到她身上就哭,她哄都不哄一下,就知道说‘找妈妈,找妈妈’马上就还给我。她还说自己‘宁可挑两担谷,也不愿抱一坨肉’,她就是讨厌带孩子。我看她的专职工作就是看电视,再就是讲那些鬼话侮辱人!”
肖雪平时是如何对待自己的父母亲的,何奈也是有眼睛看到,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也实在挑不出肖雪话里的毛病。
肖雪絮叨不已时,他起初保持着沉默,不想与她吵,但她越说越多,越说越离谱,他还是忍不住说道:“做人要学会感恩!我父母亲没有义务和责任帮我们带孩子,他们来帮忙,我们应该心怀感激,而不是要求这,要求那。”
肖雪说:“那么你妈凭什么就要求我妈来带孩子呢?我妈就有这个义务和责任吗?”
肖雪原本是亲热地叫何奈的母亲为“妈妈”的,多次争吵之后,她似乎不愿再用那个亲密的称呼,在何奈面前总是说“你妈”或者“妹妹的奶奶”。
停一停,肖雪又说:“而且,你凭什么对我要求这,要求那呢?”
何奈问:“我要求你什么了?”
“你要求我给刘院生洗衣服,说我是他嫂子;去年你弟弟、弟媳旅游结婚到这边,你要求我们把双人床让给他们住,我跟你挤在书房的行军床上,我说过什么了吗?你要求我对你父母关心,尊重,我也做到了。你妈脚痛,我给她按摩脚;她说她大儿子给她买了金项链,四儿子给她买了金耳环,我也去给她买回了金戒指,可她却说我买的戒指没她大儿子买的项链那么亮!”
何奈说:“因为我觉得你是我最亲的人才会对你有要求!”
肖雪“哼”一声:“最亲的人?你把我当成过亲人吗?自从你父母来了之后,你对我的态度不一样,好像生怕在你父母面前表示对我的关心,好像要划清界限似地!我都有感觉的!你们一家人聊天,我有时没听懂,问一句,你妈每次都横我一眼,那个凶恶鄙夷的眼神,你没看见吗?我说过她一句吗?我是你们家买来的童养媳吗?她自己怕长胖,天天顿顿辣椒青菜,你们有谁管过我吗?我妈在这儿时,我长什么样?现在我长什么样?”
说到伤心处,肖雪的眼泪成串往下掉,但尽管这样,她也是将声音控制到最小,不想让何奈的父母听到任何异样。
见肖雪流眼泪,何奈并不像往常一样觉得疼惜,赶紧哄她。他现在觉得头都大了,女人怎么这么麻烦?
他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哭的?我始终认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不要想着让我去责怪父母。”
哭,有时候其实只是想要一个和自己站在一边的人。
以肖雪的个性,并不希望何奈去指责他的父母,只是希望他知道自己所受的委屈,希望他了解自己心中的痛苦,能够劝慰自己,保护自己。
可每次跟他说,他总是本能地站在他父母一边,戒备着看肖雪,似乎肖雪无中生有,存心要攻击他的父母似地。
对于何奈,肖雪的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感觉:不可依靠。
肖雪的憔悴疲惫,自己父母到来后与岳父岳母在这儿时,肖雪外形上的判若两人。这是何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何奈觉得肖雪确实辛苦,但主要原因不在于自己的父母,在于肖雪将妹妹养得太娇,妹妹不要别人,有什么办法?
伙食质量太差,何奈是认同的。
所以,这天上班前,他委婉地对母亲说:“姨,中午煨点肉汤吧,小雪要给孩子喂奶,没有汤水,奶水都不行了。”
母亲“哦”了一声。
中午吃饭时,桌子上多了一碗墨鱼干炖肥肉汤,汤面上一层肥油花。这种油腻的肉汤,何奈都觉得难以下咽,可肖雪却喝得津津有味。
下午,何奈上班去了,公公去外面溜达,肖雪坐在客厅给妹妹喂奶。
肖雪人不胖,奶水却一直充盈,尤其中午喝了点肉汤,这边喂,另一边的奶水也止不住地往外流,肖雪只得用一张大毛巾捂住。
何奈的母亲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了一会儿,说:“说伙食不好,没奶,这不多好的奶!”
肖雪低头微笑着看着妹妹,妹妹一边吃奶,一边用一只胖乎乎的小脚丫蹬踢肖雪,这是母女二人的甜蜜时光。
何奈的母亲见肖雪没有任何反应,停一停,一边整理并不杂乱的茶几,一边开始给肖雪讲故事:“不是我这个人爱吹牛,但我敢说,我生的儿子个个孝顺。那年丽红生孩子,我活儿多,哪有功夫伺候她?她饿得直哭。后来老三回来了,她告诉老三,告诉了老三又怎么样?老三买包饼干给她,让她自己泡开水吃。”
何奈的母亲说得慢悠悠,尽量使用普通话,力争使肖雪听懂她说的每一个字。肖雪也确实听懂了,但她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她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给妹妹喂完奶,肖雪抱着妹妹下楼玩。何奈的母亲肥胖,害怕爬楼,因此足不出户很少下楼。
住在二楼的那位与肖雪前后生孩子的湖南籍媳妇,与她的婆婆一起带孩子在草坪上玩耍。
妹妹咿咿呀呀地在草地上爬,肖雪凝视着孩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浮上当时火到不行的任贤齐的《心太软》:“相爱容易,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
那湖南籍媳妇看着肖雪,有些惊讶的说:“肖老师,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肖雪望着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