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当我坐飞机跨越半个中国回到刘芸身边的时候,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她躺在床上,那种长久伴随着她的鱼腥味如今变成了医院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她攥着我的胳膊,笑得很勉强,努力挤出“胖了”两个字。我从未想过,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女人居然会变成如今憔悴的样子……
在我的印象里,刘芸办起事来总是风风火火,她的大嗓门在很远就能听到,我和她完全不一样,我从小就被教育“一个女孩子应该怎么样”,所以我努力成为别人眼中乖巧懂事,温柔善良的形象。
当我第一次见到刘芸的时候就被她给震惊到。那是我妈第一次带我回到村里的老家,此时的刘芸大概也只有十七八岁,她扎着个马尾辫和村头的那帮毛头小子打成一片,她见到我妈牵着我,把不知道从哪里揪的花生一股脑塞到我怀里,我看着她沾满了泥土的衣服,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妈口中所谓的“小姨”。
从回到村里住下开始,每次吃完饭,姥姥姥爷会剩一些饭菜留在桌子上,直到天黑,刘芸才会脏兮兮地回来,她经常一边扒着饭一边兴奋地和我妈说着她今天的经历,她的大嗓门就连关着门做作业的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妈总是不做声地听着她说,再等她吃完去把碗筷收拾了。我很难在心里接受刘芸作为我长辈的身份,我觉得她比我还不懂事,在我妈面前,她甚至比我更像一个孩子。
我和刘芸第一次闹矛盾是在我妈生了病之后。我们的村子在一个小岛上,小岛唯一的小学离我们村有些距离,冬天天黑的早,平时我妈都会在学校门等我放学,自从她生了病,刘芸主动接过了这个任务。或许是刘芸也不习惯自己作为“家长”的身份,她站在校门口很远的地方,直到我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才一边挥着手,一边大喊我的名字,她那滑稽的样子引得我的同学们都笑了起来,她却丝毫不在意。本身我作为转学来的学生,我就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平时总是沉默寡言地坐在教室后排,偶尔会有些调皮的小男生试图捉弄我,我也都选择沉默,我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此刻其他同学的笑声让我觉得刘芸很丢人,但我想忍一忍就好了,等我妈病好了,她就会来接我,所以我每次放学都期待着出现在门口的是我妈而不是刘芸,可是刘芸的大嗓门常常会打破我的希望。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小时候脆弱的自尊心在作祟,也或许是因为久久等不到我妈的痊愈。那一次我混在人群里偷偷溜走了,我并没有告诉刘芸,而是自己回了家。姥姥姥爷问起刘芸去哪了,我撒谎说她去玩了,我妈听到了,立马从床上坐起来,那是记忆中我妈第一次对我发火,也是最后一次。她生气地看着我说:“回去找你小姨。”,话语中透露出的严厉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我哭了,姥姥姥爷闻声立马护住了我,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刘芸的错。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刘芸才回来,她急急忙忙地推开门,本身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坐在饭桌上的我,她愣住了。直到刘芸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也只是个女孩子,“我以为我把小雪丢了”,她并没有怪我,只是搂着我妈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话,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好像是我错了。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命运会把我和刘芸会被绑定在一起。
在那个冬天过后的春天,我妈走了。那会的我还对死亡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但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我妈了,我就会很难过。在我妈出殡的那天,刘芸哭地整个人瘫倒在地上,那或许是刘芸一生中最悲伤的时刻,在多年后姥姥姥爷相继离去的时候,刘芸也没有如此难过。我不知道我妈和刘芸之间身为姐妹的亲情到底是有多么深厚,但自我妈走后,刘芸好像就变了一个样子。
我和刘芸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至少在我走出斜阳岛之前是这样的。刘芸在我妈走后,不再吊儿郎当,而是不知道从哪找了一份打渔拣鱼的活计,从那之后,她身上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鱼腥味。每天晚上刘芸干完活回来,我会做好饭等她,但她总是不满意我做的饭,说不是盐放多了就是肉煮老了。偶尔她也会在我做作业的时候翻看我的本子,我不知道她居然也会解方程式,甚至还能发现我作文里语句不通的小问题。有时候需要家长签字,刘芸会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写下她的名字,那会我才发现,刘芸的字居然出乎意料地好看,都说字如其人,刘芸瘦长的字体完全没有一点她本人泼辣蛮横的感觉。
刘芸一直是一个很小气的女人,她从未给过我一分零花钱,偶尔学校有不得不交的费用时,她也要一再确认我没有骗她,最后才万分不舍地把那些钱从她的小抽屉里有零有整地递到我手里。我偶尔说想买件新衣服什么的,刘芸会说:“想要就自己去赚钱去,我的这些钱还留着我将来嫁人呢。”虽然她这么说,却从来没见过她接受任何一个向她献殷勤的男人。老实说,刘芸长得还算漂亮。曾经姥爷找了同村的一个男的上门提亲,那个男人看着就一副老实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刘芸泼辣的性格,又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鱼腥味,最终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姥爷恨她不争气,刘芸无所谓地说:“我还是喜欢一个人过日子”。
同村那些长嘴巴的女人们,就喜欢背后议论别人,有次她们背地里说我是刘芸的私生女,刘芸听了,抄起家里的菜刀就要去找人家,村长叫了一群大小伙子拦都拦不住,最后刘芸狠狠地把菜刀劈到人家的木门上才离开。正因如此,每次学校召开家长会,我害怕刘芸这般泼辣的性格吓到我的老师,我都会以没有家长为借口搪塞过去,刘芸也并不在意,直到高考前的动员大会,学校要求每位学生的家长必须在场。那晚的刘芸在浴室待了很久很久,从浴室走出来时,她居然有些紧张地问道:“我身上还有味吗”。
高考出成绩的那天,刘芸听着座机里汇报我的成绩一头雾水,问我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告诉她我是算上斜阳岛这周围所有地方的第一名。那天刘芸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姐,你听到了吗,小雪考了第一”。
在离开斜阳岛的那天,刘芸把我送到了港口,她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告诉我要藏好,里面全是一张张红色的百元大钞。我看着她身上已经被海水冲白了的衣服,还有那双不知道补了多少次的胶鞋,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时我才发现,刘芸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白头发,她其实也才三十多岁。她看着我说“去吧”。我哽咽着说不出话,直到船开了,我才冲着她喊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刘芸。”
我之前总是想着要远离斜阳岛,远离刘芸,远到再也闻不到她身上的鱼腥味,再也听不到她指责我,但在距离斜阳岛三千公里的城市,我才发现我如此想念那个风风火火、蛮不讲理的女人。
如今我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足够我去买很多我想要的新衣服,甚至还有多余的钱打给刘芸,在母亲节的时候,我思来想去,用自己的工资给刘芸买了一部新手机。
第一次接到刘芸的电话时,她已经在医院了,说想要见见我。电话那头轻声细语的声音让我不敢相信是刘芸,我立马定好了票,回到了斜阳岛。
我想不起来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她了,上学的时候因为没有路费回家,逢年过节我都会自己一个人在学校跟她打电话,每次通话内容都大差不差,她告诉我她过得很好,让我多吃一点,没有钱就问她要。工作之后也一直没有腾出时间去回一趟家。如今躺在病床上的刘芸,居然多了几分女人的味道,让我感到陌生却又心疼。
刘芸拿出了一个信封,说里面写了一些想跟我说的话,但因为一直没有机会,所以现在才跟我说。
坐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我打开了刘芸说的那个信封,里面的信解释清楚了很多我不理解的事情……
刘芸虽然是我妈的妹妹,但是她和我妈相差了十岁,因为姥姥姥爷年龄都大了,所以他们对刘芸格外宠爱,几乎把他们所有的爱都贯注在刘芸身上,而我妈作为刘芸的姐姐也格外照顾她,这也造就了她蛮横不讲理的性格。
因为家里并不富裕,在刘芸到了入学的年纪,我妈即将高中毕业,虽然我妈一直成绩都很好,但她并没有选择继续读下去,而是选择提前进入社会工作,她赚的钱几乎全部拿来补贴家用,姥姥姥爷也逐渐到了退休的年龄,那段时间在我妈一个人的支撑下,刘芸度过了一段幸福的童年,我妈也很疼爱刘芸,几乎把最好的全都给了她。我妈也希望她走出这里,就像刘芸对我的希望那样。直到后来我妈出嫁,依然没有停止供给这个家。我妈对于刘芸来说不仅是一位年长的姐姐,更像一位慈爱的母亲。
后来在我六岁的时候,我妈生病了,医院下的诊断书几乎判了死刑,她已经没有力气工作了,我爸跑了,于是我妈回到了斜阳岛。那段时间是刘芸最自由的时间,因为已经没有人逼着她继续读书了,她自然而然地退了学,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她见到了我。
在我放学偷偷溜走的那天,刘芸站在学校门口等了很久,直到整个学校再没有一个人,她四处找我没找到,那天她急得要命,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和我妈解释,她心情忐忑地回了家,当看见我出现在饭桌上时,她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她一直是受人照顾的那个小女生,直到有天我妈躺在床上不断地咳出鲜血,我妈告诉刘芸自己没有多长时间了,希望在她走后刘芸能好好照顾我。那天晚上刘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但她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信的结尾写道“小雪,我知道你这些年并不喜欢小姨,小姨也确实没有做到像你妈照顾我那样照顾你,但我觉得许多年后,当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一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母亲,你知道如何去陪他长大,如何去教育他、爱他,你一直都是最优秀的。小姨这些年对你比较小气,是因为小姨能力有限没有办法赚到很多的钱,总是担心将来有一天没有办法替你妈妈抚养你了。那些剩下的钱我都存在了这张银行卡里,我知道可能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并没有多少,但是就当小姨弥补之前没给你买的东西吧。”
我想到曾经上大学的一段时间特别累,感觉自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给刘芸打了通电话,她告诉我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坚持下去,你看这海上不管风平浪静或者是波涛汹涌,对小姨来说只不过又是一天。”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刘芸也只不过是一个女生,也喜欢那些漂亮的衣服,也曾经在教室里写着那些方程式幻想自己有一天走出斜阳岛,也不喜欢自己身上的鱼腥味,她本身也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女孩子,最后却选择在甲板上与鱼虾度日来成全我的一生……
想到这里我泣不成声,在病床前拉起刘芸的手,却不知道该喊她什么,刘芸,小姨或是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