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这个职位,只要不身在其中,一直被他人诟病,然而却前赴后继。
田老师正上课呢,门卫刘大爷打电话来了,说你婆婆来了,下课你到这里来接她。
田老师脑子乱了,看着学生一对对乌黑的眼珠,强制镇定了自己,勉强给学生们上完了这节课,就匆匆跟领导请了假,去门房了。
田老师去门房的时候,婆婆正跟刘大爷聊得火热。干瘦的身材岣嵝着前倾,脸上的表情却很热烈,身旁放着一个圆鼓鼓的大包袱。田老师一看这模样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在门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拉开了门。
婆婆转身看到了田老师,脸上的表情立刻暗淡了,像一个灯油燃尽了的油灯。刘大爷看到田老师来,笑了,你这婆婆还真能说,你不像你婆婆。田老师整理好笑脸,跟刘大爷说,谢谢刘大爷。刘大爷挥挥手,不用谢,快把你婆婆带走吧,跟我这说了一大气了,说想你想孙子呢。
带着婆婆往家走,婆媳两个一路无语。到家之后,婆婆黯然坐着,脸冲着墙。田老师给婆婆倒了一杯水,问道,妈谁送你回来的?婆婆不看田老师,低声说,喃妹妹送我回来的。
婆婆说的妹妹是田老师的小姑子。田老师问,那俺妹妹呢?婆婆说他送我来你弟弟家就回去了。婆婆说的弟弟是田老师的小叔子,田老师丈夫哥两个一个妹妹。田老师忍着气又问,那谁把你送学校来的?婆婆说,喃弟给我叫了车让俺自己来的。田老师感到浑身无力,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都说家务事是一本谁也说不清楚的烂帐,可是田老师家的这本帐也太烂了?有这么办事的吗?婆婆有病了,往她单位一送,人就全都没影了。
三年前公公去世的时候,婆婆身体尚好,哥几个就婆婆养老的事宜曾坐下来商量过。当时弟弟家种地,孩子还小,弟媳妇说,妈,俺爸这没了,你自己说,你自己挑,你想上谁家养老你就上谁家去,想上俺家你就来俺家。女婿也说,现在爸没了,我就把妈接走吧,亲姑娘伺候妈没说道。
看到两弟妹这么积极,大哥也不想落人后,跟田老师说,人家都表态了,你也不说几句吗?田老师笑了一笑,没什么可说的,只要妈的晚年能有人好好照顾着就比什么都强。
弟弟妹妹们看着田老师面无表情的脸,都是一脸鄙夷。知识份子的这种不冷不热让他们怎么也对这个当老师的嫂子亲热不起来,有了事也不和她商量,那姐弟俩一通气就做了决定。有的时候甚至当大哥的受嫂子连累他们有事了也不告诉他,俩商量好,老娘再下命令。
都说这世上所有的人之中,老伴才是最重要的,这话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出来的。田老师婆婆是真尝到什么叫老伴的重要性了。老伴在的时候,两人虽然总是吵架拌嘴,可是,那种打不断扯不开的联系让老太太有活着的笃定。老伴这一离开,她立刻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了,像一片秋风里的枯叶一样,被风扔在半空,往下看看人间,这个是儿子的家,那个是姑娘的家,可就是没有自己的家。
无家可归的老太太自己住了两年之后,最终还是去了女儿家。
临走的时候,她来跟田老师说,要去喃妹妹家了。田老师说,妈妈要不你就不要到处走了,就在我家吧,你看你去了俺妹妹家那里虽然好,可是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了,也没有个认识的人说说话唠唠嗑时间长了也不是事。你在俺弟弟家,他们种地,你帮他们看孩子做饭的家务活也累,不如就在我这吧,也不用你干什么,好好养个好身体,也省得老了自己不能伺候自己了遭罪。
老太太说,我先自己过两年再说,先去喃妹妹家看看。田老师生气了,这人到老了怎么连个主意也拿不正呢?你这会有能耐时候这走那看的,你可别到老了没能耐了谁也不要了你再来找我。我丑话说前头,别说到那时候你病病歪歪的,我也不要你。婆婆哼了一声,我还能来找上你?
女儿家在外地,刚去的时候还好,到处都是新鲜的景象,城市,楼房,不一样的环境,姑娘陪着到处看新鲜,商店广场溜达个遍。好归好,看哪里都新鲜看哪里都比乡下繁华,可就是看哪里都陌生,没有一张熟悉的脸,没有一块温暖的热土,半年之后,老太太就得病了,先是咳嗽,没太当回事,自己吃感冒药,咳嗽药,消炎药,吃药不见好,去医院一看才知道,是得了肺结核。这下大伙毛楞了,赶紧把老太太送医院去了,姑娘连着急带上火,自己也病了。懂事的外孙心疼他妈,就说她,怎么我那么多舅舅我姥就得你伺候吗?
他妈妈理亏,不知道伺候老人只靠表决心喊口号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她们当初预计不到勤劳能干的妈妈老了会变成沉重的负担压在身上,让人气也喘不上来。可是妈妈也让他们接来了,这会,怎么办?这妈妈还只是有病,就变成了自己很难解决的问题,万一有那一天呢?怎么办?想来想去,只好把老妈又送回了老家,送到弟弟家了。
弟弟知道妈妈得的是肺结核,自己媳妇身体弱,孩子还小,这样的病人怎么可以留在家里呢?一咬牙,就给老妈叫了辆车送到嫂子的单位来了。
客厅里钟声嘀嘀哒哒响着,婆媳两个相对无言。田老师心里生气,嘴里说不出,这家里的事果然照她早先想着的道走了,婆婆好的时候,大家伙这个也能孝顺那个也能养老,真到老了,谁也不要了。真送她手上了。田老师也不想要,可是,为人师表的身份和内心的柔软让她说不出口这样的话。她问婆婆,怎么,你小的时候伺候俺弟他们的孩子,他们种地你帮他们做饭看家,现在,弟媳妇只看着一个十岁孩子上学,家里是事没有,我这怎么说还有班要忙,时间上也没有那么宽裕,你现在老了,让他们照顾你不行吗?婆婆嚅嚅地说,哎呀小甜你就别再说这些事了!你识文断字的你有文化,老大又有能力,你们把喃爸爸的后事安排得那么好,我现在老了,什么也不能干了,就得在你们家养老了。就得叫你伺候我了。
田老师觉得自己头都大了。她即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又无可奈何。她只好收拾了房间,安顿了婆婆。
家里突然之间多了一个有病的婆婆,生活秩序顿时混乱。常常让田老师感觉到手足无措,有的时候站在厨房都想不起这顿该做什么饭。
婆婆吃素,他们不能用一个锅炒菜,婆婆能吃出荤腥的味道,闻到了就恶心。人到中年的田老师,又重新做回了小媳妇,一点一滴伺候起婆婆的起居。每顿饭前,她都去婆婆房间问婆婆吃什么饭。婆婆也奇怪,总是会想出和田老师准备的不一样的饭菜来。
大家在一起吃饭,想到婆婆得的是肺结核,那怎么说也是传染病。田老师和丈夫说,以后让妈单独用一个碗和盘子吧,妈能不能有意见?丈夫和老太太说,妈你得的是传染病,以后你自己使单独的碗筷盘子吧,小甜怕你有意见。老太太赶快说,没意见我没意见。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几天,田老师还没顺过来架式呢,婆婆突然大口吐血。田老师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场吓得面无血色,找来救护车把老太太送医院去了。躺在病床上的婆婆虚弱不堪,病号服像一片枯叶一样盖在她的身体上,看上去就像一个四面透风的草棚子。田老师一阵心酸,唉,几十年前,这也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大美女啊!
大夫过来查房,拿着听诊器前后听听,转头对田老师说,这老太太,不仅仅是肺子坏了,里面的一套全不行了,老太太的身体里没有饭,全是药。你现在用的这些药,对肝肾只能造成更大伤害。
住了几天,婆婆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大夫就建议出院回家。田老师不敢回家,这么瘦弱的老人,这么大口吐血,这要回家了,出事了怎么办?大夫笑了,在医院就不吐血了吗?在医院就保证不出事了吗?田老师无话可答。大夫说,行,这个我们得看患者家属的意见,你要想在这住着,我们也不能说什么。
婆婆住院的日子里,田老师请假照顾老人,丈夫陪床,她来回跑,丈夫在医院睡不好,她在家也睡不好,常在后半夜三四点钟就醒来再不睡觉,有一天,她记得非常清楚,半夜一点醒了,再也没睡。婆婆住院的二十天时间里,她狂瘦了六斤。
在医院里,田老师亲眼见证了什么叫生命的脆弱和顽强。有的人好好的,当时发病,抬到医院就不治身亡了,快得叫人无法接受。而婆婆,担惊受怕地做好了准备,却又象一个油已枯干的灯盏,忽忽了了又窜起一个意想不到的火苗。大夫说,你这个病人已经一点也没有治愈的希望了,她不仅仅是肺有病,她还有特别严重的心脏病,肝,胆,肾,没有一个内脏器官是健康的了已经。建议你出院。
田老师不好意思说怕死在家里,就跟大夫说,可是,回家怎么办呢?······大夫,我家老太太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见多识广的大夫什么样病人和家属没见过?看田老师说话吞吞吐吐,就直接了当地说,也许一天两天,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三个月二个月,这样的病人谁也说不准。田老师又问,我们回家要给她吃什么药,打什么针呢?大夫说,这要是我妈,我就不治了,回家去,想吃什么就给他吃点什么好吃的得了。
回家之后,田老师跟婆婆说,妈你想吃什么就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叫你吃到嘴,别到时候后悔。婆婆果然天天想着下顿要吃什么这一件事了。她想到了吃豆腐渣,想到了吃烤地瓜,摊煎饼,小米粥里煮黄豆,想吃小炸河里的小鱼还想到了要吃黄豆泡胀了煮烂烂的,加上萝卜丝放上盐烧开了再搅上苞米面这样子做的粥。。。。她想到什么,田老师就给她做来什么,尽最大力量满足她。有一天,婆婆想吃烤包米,伏天的时候,新包米没下来,问朋友们谁家冰箱里有冻包米给俺们一个,谁家也没有,买还买不到,这可急坏了田老师,正好一个朋友出差去外地,她就让捎回了两穗青包米,人家真是个会办事的人,烤得半生不熟,拿到家,即不能老了,又不能坏了。
有的时候婆婆吃饭晚,田老师就上班去了。饭菜放在她跟前,她自己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吃了。这一天,田老师还没下课呢,家里打来电话了。等课间的时候打回去问是怎么回事,丈夫说,你回来吧,不吃饭了!听丈夫的口气不对,田老师赶快请了假往家跑,回到家一看,丈夫鼻青脸肿的样子在处间坐着呼呼喘粗气,里间屋,婆婆静悄悄的。推门一看,婆婆抱着两腿坐着,脸冲着墙。田老师问,妈啊,这又是怎么了?婆婆回过头红着眼睛说,这不是嘛,我刚吃了一个包子,我寻思多吃点吧,我不是自己硬实点好能自己下地尿个尿五六的吗,老大说我真能造,这不是嫌我吃多了吗?
田老师摇了摇头,哎。。。妈啊,你儿子就这么句话也值得你这样啊?别说你吃一个包子,能吃一盆包子才好呢,你没有病能下地了才好呢,他怎么会嫌你吃多了?还是不看你多少天吃不下去什么,今天能吃下一整个包子高兴了吗,你还至于为这事生气又不吃饭了啊?人家那老人到老了就糊涂了,咱可不能那样啊,还能越老越不识敬吗?
走出外间,田老师看了看丈夫,你们啊。。。。
有一天晚上,田老师学校有事,下班晚了点。回到家时,丈夫买回了大馇粥。婆婆不吃大米,要是做了米饭就得出去给她买点她合口的来。
晚饭时,婆婆问,啥饭啊?田老师告诉老太太,晚上是大馇粥。老太太脸一沉,不吃。不吃想吃啥?田老师问。老太太说,想吃饺子。
田老师说,今天晚了,明天吧,明天给你包饺子吃。老太太把头埋在两腿中间,在炕上坐着,生气饭也不吃了,你们这是不愿意伺候我了。放假在家的儿子也笑嬉嬉地说,我奶这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啊。
田老师也客厅里坐着生气去了。这老太太,是不是太过分了?她问丈夫,你冲着心说,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达到你妈这样水平?丈夫说,百分之七八十都做不到这样,能在一起吃饭生活就不错了,这还天天吃小灶,还时不时地再找点事,一般人都做不到。
生了一会气,田老师又起来去给婆婆包饺子了,并不因为她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有多么深的爱。人,正是因为有感情才会有爱的同时又有怨有恨有怒,田老师也一样,她实在是怕老太太一口气不来就此永别人间,离死前跟自己要一顿饺子自己没给做,这样的愧疚会让她终生不得安宁!
在婆婆离开她们的时候,不知是因为心中有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老太太的另外两个儿女没有来参加葬礼。田老师眼看着火葬场高高的烟囱,默默地想,婆婆如果在天有灵,对于这个她生活过的人间会怎么想?对她的亲人又会怎么想?而我自己,田老师想,等我老的时候,又会活成什么样的婆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