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连着下了二十多天,给莱坝村的朱老汉急得不行。
他是村里的老书记,村长是王家二儿子霖子,嫩毛小子一个,所以村上大大小小的事儿大家伙还是更愿意依仗朱老汉。
这次的雨,让抽花的水稻长成了草,村里好多泥巴路也冲得下不去脚,有几片属于个人的山坡子,也都不同程度起了蛟。
“天是瓢倒唔……”
朱老汉麻利地套上那件深蓝色咔叽布中山装,往中山装口袋里塞进去一个白面馒头,背着手,抬头斜了一眼屋檐外不争气的雨,继而点了点头,挽起裤脚,从大门后盲摸来把断了两根伞骨的大黑油布伞,将赤脚片子互相蹭了蹭,出了门。
朱老汉要去村里东边办公小楼找霖子,不过他最先朝着东南边走的,想先去南边刘寡妇家瞅一眼。
刚上到刘寡妇家门前水泥坡子,朱老汉突然停下来,他的赤脚片子旁边,俨然多了道两厘米宽的路缝,一直沿着水泥纹裂到了寡妇家墙角。
朱老汉昨天经过这里时还没有。
“不好!”
朱老汉甩起手往东边走去,断了的两根伞骨随着他的手臂一起摆着。
……
朱老汉把那把破伞扔在楼梯旁,径直上了二楼,边拧开霖子的门边粗声喊:
“大白天的,关啥子门。”
“朱老爹?”霖子被老汉的阵仗吓了一跳。
朱老汉身上湿了大半,几滴水从他凌乱的棕色胡子上往下掉:“霖呐,上次拨的新农村钱到了么?”
话说完了,老汉嘴巴没合上,喘着气,等着霖子的回话好第一时间继续说。
“有,老爹你要干啥?”
“拿出来先搭屋子。”老汉在命令。
“那个我已经做好策划了,要修亭子用的,我准备把河边那块地修一个文化广场……”
“来不及唻,老天爷啊,南边刘寡妇家那边要滑坡,你快找人跟我一起把人安顿到学校去……”朱老汉拽起霖子的手膀就走。
这个年轻村长大脑飞速旋转,即刻也明白了朱老汉的意思,九八年大洪水的时候,也这个老人带着村里人扛过来的,他说有危险,就肯定火烧眉毛了。
一老一小顶着破伞迅速来到了南边坡子,坡子上有五户人家,得赶紧趁天还没黑疏散去村里学校去住。
一路上,霖子都在打电话,喊来了村里的三个干事。
朱老汉嘱咐霖子安排干事挨家挨户劝说,要特意强调,不要留恋财务,干事帮把手,把能带走的东西带走,晚上一定不要在家过夜。
朱老汉自己则准备独独去刘寡妇家,这家女人懒,全村出了名,隔三差五还跟村里女人吵架,自己唯一一个儿子明娃儿才九岁,也不怎么管,有时候这可怜的孩子上完学回家,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大家伙都说刘寡妇精神有问题:哪有自己儿都不闻不问的……
朱老汉推开刘寡妇家潮湿湿的那扇木门,房间里霉嗖嗖的味道,昏暗的光线下,屋角厨房边塑料皮糊成的窗户下,一个娃娃趴在凳子上写作业。
“明娃儿,你妈嘞?”朱老汉双手杵着膝盖头轻声问里头的孩子。
“朱爷爷?朱爷爷!”孩子放下笔笑着飞奔过来,朱老汉从口袋里掏出白面馒头,递给孩子。
孩子高兴地接过吃的,“我妈在里屋睡觉呢!朱爷爷,我去喊她,您等着……”
孩子进屋后,里面立刻传来一阵闷闷的骂骂咧咧,随即,刘寡妇蓬头垢面的出来了。
刘寡妇抹开遮脸的几绺头发夹到耳后,笑脸相迎。
“明娃儿妈,你家屋前水泥路突然裂缝咧,雨不见小,我寻思着晚上要出事儿,你赶紧领着娃去小学教室住去……”朱老汉急急忙忙说完。
刘寡妇笑着,摸了把脑后的头发:“朱老爹,你说啥哩我听不懂,我屋子结实着哩。”
朱老汉的棕色胡子颤着,手胡乱摸着腰间衣服上的口袋,几乎是用最大力气吼出来:
“娃儿啊,我啥时候坑过你们母子俩,啊?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你必须听!”
说完,棕胡子都被喷上了唾沫星子。
李寡妇没见过朱老爹这样子,也愣住了,一手拦过去明儿娃:“我们搬。老爹!”
第二天一大早,南边坡子围了一圈花花绿绿油布伞,其中还有一把黑色坏了伞骨的——昨晚一声巨响,全村都听得真切,坡子滑了。
朱老汉自昨天傍晚在学校安顿好了那五户人家,包括刘寡妇母子,就马不停蹄又来了坡子查看情况,很晚才回家去。深夜滑了坡,老汉又穿着雨衣赶到坡子来……
“朱老汉神嘞!真滑了!”
大家伙又觉得这个老人奇,又觉得,有他在,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意料之中的安心。
朱老汉伫在滑过的坡子旁,不说话,他像一棵树。
……
大雨像发了怒的狮子,这两天下得更疯狂。
村口的大河水位已经没过了河上的百年石桥。这下不光是那几片树少的山坡,村周围的几条山脉,都在起蛟,从山顶开始,泥石流一路划过山脊,山体被抓挠得伤痕累累。
一些山脚的坟地,因为泥石流和塌方,坟坑里的棺材,也被带到了大河里,棺木腐烂后不堪一击,很多无名的尸骨被冲散,冲走。
有后人的坟冢,后代穿着雨衣也去下游寻过祖宗的尸骨,无奈棺材都不见了踪影,人只能匐在河岸边哭嚎……哭得坪坝上的庄稼地,都在雨中瑟瑟发抖!
村里,霖子也带着干事连夜开会,商量给南坡没屋子的五户人家先盖个平房,同时不断给镇上、县里递送材料,报告灾情。并也在村里启动预案,积极救灾。
朱老汉穿着雨衣,整天都在村子里转悠。头发肉眼可见的愈发枯杂和花白。
他总是在巡完村后再去一趟村里东边办公小楼找霖子。
“县里怎么说?”朱老汉双手叉着腰。
霖子右手来回蹭着额头。
“按理说,我们村受灾最重,但是除了镇上给了一些措施和人手以外,县里目前没有确切指示。”说完,无奈的望着朱老汉。
朱老汉低头盯着地上:“河水再涨,咱庄稼就没啦,没口粮,人还有啥?”
然后猛地抬起头:“霖子,我明儿一大早去趟县里……”
霖子咽了口唾沫:“明儿我送你去镇上坐车,老爹。”
……
第二天一大早,霖子开着一辆带蓬的破旧的二手三轮,把朱老汉送到了镇上汽车站。
这个老人一路上心事重重:县里的周副县长是自己当年最得意的徒弟,周副县长当年下乡的时候,是朱老汉一手给他指的路。如今,朱老汉第一次只身来县里找他,对于这个铁汉子老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步法子。
到县城已经是半下午了,朱老汉把手放在胸口上,望了望县政府大楼上的国徽,然后径直进了大楼。
却没成想见不到周副县长,楼里办事员听说了他的来意,告诉他周副县长下去视察灾情去了,傍晚可能会回来。
老汉听了,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走出大楼,在县政府旁楼梯上坐定,准备等故人回来。
临近六点,朱老汉望见一辆布满泥点的黑色轿车停在楼前,几个人匆匆下了车便往楼里去。
最前面那个不就是从前的小周嘛!多少年了,斜分的发型依旧没变,只是现在被雨水打乱了不少。
朱老汉激动的站起来,腿麻了,就踮着脚走,赶在周副县长上楼前喊住了他。
被喊住的人愣了,带着紧锁的眉头转过身,两秒钟后,又瞬间露出笑容,朝门口的朱老汉奔过去,紧紧握住老人的手。
“朱叔,您怎么来了?”周副县长的手有点抖。
“周县长,我下午来的,知道你去视察灾情咯嘛,我不敢再扰你工作,可是我没得路想咯……”
周副县长一个劲邀请朱老汉去楼上坐着谈,被老人拦了一遍又一遍。
“小周娃,我这么唤你咯,今年洪兽太猛咧,莱坝村再不救,就没唻!”
老汉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我知道大家今年都受灾了,不敢跟上头添乱,我知道你们尽力在帮嘞,可是我怕来不及哇,我们村的桥,要跨嘞,跨咯的时候,坪坝所有人口粮就没嘞,房子也没嘞,人就没嘞……”
周副县长低着头听完,再抬起头的时候,眉头又锁成了刚才的样子。
“朱叔,是我们对不起莱坝村,因为距离远,加上山脉护着,我们没能及时组织救灾……朱叔,你信我,我不能让莱坝村没嘞……哪个村都不能没。”说完,这个满脸胡茬的副县长眼里噙着泪。
朱老汉没说话,盯着眼前这个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的人物,握起对方的手,重重拍了拍,是在感激,也是在心疼。
……
别了周副县长,朱老汉望了望天,县里的雨小点,不知道家里咋个样了?
心里想着,不知怎的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半晌,老人都没缓过来,他咬着牙,在雨水里颤抖着,用肩膀的支撑力,让自己勉勉强强坐起来。
朱老汉右边胳膊动不了了,他自己明白,估计是骨折。
“人老啦,身子板不争气嘞……”
朱老汉从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说给自己听。
他抱着右手,雨衣早就破烂不堪,雨水渗进他的中山装里,比深秋的风还凉。
等老汉在镇上下了汽车,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
“村里的天真他妈的不是人……”老汉说完这一句,自己都被逗笑了:哪里的天他不是天呢?朱老汉煞白的脸上抽搐着,望了一眼镇上空无一人的街区,缓缓往莱坝村挪着。
……
第二天一大早,霖子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昨晚抗建屋的梁子太累,到家准备歇一歇再去镇上接朱老爹,结果一下子睡过去。
霖子疯了一般跑到朱老爹家,门紧锁的:朱老爹肯定还没回来。
霖子迅速跑回去,开上三轮车,往镇上狂奔去……
来不及了。
朱老汉昨晚准备自己走回村,受伤加上体力耗尽,老人滚下了山坳里,被进镇的人发现时,人已经僵了!
……
两天后,县里派驻下的各种国家、社会力量用人力、物力,引走了洪兽,救下了莱坝村。
可此时,全村人的泪水,远比洪水要多,要汹。朱老汉无儿无女,老伴去世得早,如今,他终于可以去寻自己的家人了,大家决定把老人葬在全村风水最好的地儿,那里常年有太阳。
老寡妇头上批着麻布披子,明儿娃也带着麻布白帽,夹在送葬的人群里,失神的望着山上仅有的几棵没被冲倒的大树。
雨停了,莱坝村被洗得一尘不染!
朱老汉的墓碑伫在山坡上,不说话,就像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