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40's
奶奶说,屋顶上过去老有飞机停留不走呢。
以为她是年纪大了记性差了。上海又不是香港,何况静安别墅才三层楼。
爷爷也说,战斗机哦每回临走前就绕着屋顶飞。一圈、两圈、三圈……
轮到爸爸,更具体些。“Peter呀,那是Peter,空军飞行员,那时候每次出任务前都要绕着我们家屋顶飞几圈呢。”
直到前日里,宿醉接通宵之后,站在你墓前,锡纸烧成灰,风中传来你的叹息。
始信从前的上海静安别墅,的确有个叫Peter的陆军飞行员和我们家大小姐美颐相恋。情深意笃,军任在身的男人却不得不走。出发前还恋恋不舍,驾着飞机在我们家屋顶上绕圈圈,隔着半截天地与情人告别。
“后来呢?”小时候总是缠着奶奶说下去。
后来飞行员重庆失事,尸骨无存。
美颐照例在房间里等待,以为情人会和过去一样风尘仆仆地回来。听到噩耗,起先是不信,再而平静到几乎无动于衷,接着就一病不起。
这个时候你来了,你是我们家日后的姑爷。你几乎日日来看她,陪她说话,逗她开心,或者怔怔呆坐观她沉睡的样子。你想着,也许她还会幸福的?
美颐初来,你还是个懵懂少年郎。那时下人们都在传静安别墅搬来了一户广东人家,大小姐能把“上海小姐”都比下去。这位小姐身子弱,隔三差五她家里人就光顾你们家开的药房。严重的时候会请你父亲出诊。偶尔是你帮着提药箱,透过虚掩的房门看不清容貌,只能听见她轻声回答你父亲。头晕不晕,咳嗽气虚,哪里不舒服你都听进心里,夜里头独自捉摸。
两家人既是同乡又常打交道,逐渐熟络起来。你看见她不生病的时候,是那种摄人心魄的美艳,叫别有用心的人不敢正视。她大大方方地向你父亲道谢,看见站在后面的你肆无忌惮地说,她知道你。说,虽然那时病着,还是知道你跟着你父亲来过家里。
你内敛的性格,听见这话不知所措。隐隐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她生病的时候,虚弱地躺在那里哪儿不去,好安心。
你后来讲述起美颐,常说她做大小姐的时候真像一朵牡丹,太夺目。从不提她病的时候,那是什么都比不得的结。
你不知道怎么对人,特别是对她,诉说这种感觉。你一直不懂表达感情,何况那时天高云淡,总觉得时辰未到。也许吧,应该是将来的某一日……并不需急。你想看见她却找不到理由,只能忙着自己的事情,想着她家就在看得见的街道对面,心满意足。
Peter是你的老同学,也是知己。你把自己中意的美颐引见给好朋友。
你愣愣地看着她和他甚是投契,三个人的出游你落在后面。你大声喝止伙计们的议论,打翻了正在整理的药柜。一向谦和的少东家如此反常令人惊讶。你和Peter的关系有点尴尬。直到他们正式谈恋爱,找你出来吃饭,你看着坐在对面英俊潇洒的老同学和牡丹一样的美颐,突然释怀了。打趣说家里开的是药房,越少光临越好。
那顿饭后,你鲜少联系他们。热恋中的两个也很难想起别的人。街坊邻居传说他们如胶似漆。你对自己说,这样就好。何况那之后美颐家来买的都是常配的药,她无大碍,你心很定。
你至今不知道Peter的意外对你和美颐来说,是幸或不幸。
那次是美颐家里深夜来请你父亲。原以为再见面会是喜筵,谁料竟是命在弦上,十万火急。
从家里折腾到医院,救回来命。你不要她活着,是行尸走肉。你想照顾她,想她幸福。即使这幸福已随着飞机粉身碎骨,你也要一片片拾缀起来。你不觉得自己痴人说梦,那时你们都很年轻。
你来提亲,门当户对两家人都乐意。美颐家似乎更期盼这场婚姻,一是希望女儿快快好起来;二来她家早就仅剩大户人家的空壳,美颐不嫁到你家也要赶紧再找富贵人家。不见得养在家里,拖在病榻上。倒不如嫁到素有交情的你们刘家。
美颐躺在床上,万念俱灰没有病死,心里倒清楚了。你温良厚道,文质彬彬,她不讨厌你,也明白家里的难处,点头应允了婚事。
那年你廿五岁,她比你还小两岁。婚后不久,你问家里要了一笔钱带她去香港做生意。与其说避战乱,不如说是离开伤心地。你聪明能干又有在港亲友庇荫,生意一帆风顺,在港生活渐渐安定。美颐陪你出席宴会俨然一对璧人,每次听人这样说你会想起三个人那顿饭。并非介怀,只是想起彼时的无望,此时是夫妻,你要自己对她更好。
她不太会做家事,就雇人。怕她寂寞,你尽量推掉不必要的应酬。懂她挂念,每个月都汇钱给她家里。甚至连她不想要孩子,你也可以解释为她母亲生她差点送命,所以她不愿,你可以接受。
你们的相处平静,鲜有争执。她嫁给你以后很少表露自己的意愿,两个人聊天点到即止。你知道她留着Peter的相片,你觉得自己都可以宽容。
静下心来你会问自己,她爱么我?你不问她,因为你怕答案。一想到她是你的妻, 一如当年一想到她住在你抬头看得见的地方,便满心欢喜。于是你藏起不安,继续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你日复一日爱得更深,殊不知这满满的爱也可以摧枯拉朽。
那她呢?她呢?她呢?……像溺水之人沉没前本能地挣扎,你知道只要她一句话你是甘愿一沉到底的。
那天你喝了很多酒,终于向她问起。这之后的事情像一个谜,你后来回沪不曾透露半句。没有人知道那夜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决绝,令你在翌日清晨,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深爱的女人。
你去了泰国经商,每月准时汇钱给她和她的娘家,只是很久没有回去见她。
再之后你汇给她的钱被退回说“查无此人”。她家人告诉你,三年了,她改嫁了。你由惊转怒。
后悔不迭已经是十年后。
几经周折找到她后来的男人,得知她已经重病缠身。
再相逢,在一家脏乱的公立医院。推门前,你错觉还是当年,站在她房门外。那年她以为生命会随着Peter飘逝,你用满腔真情挽回。不多不少,十年,你们都老了。
你看多了她生病时的样子,令人心碎的清冷。她不是牡丹花般的大小姐时,你更无可救药地爱她。
你立即替她还清拖欠的医药费,转去好点的医院。
买了她爱吃的蜜饯,她含在嘴里甜到变苦变酸。
千头万绪都作罢,“不思量,自难忘”。
整整一夜, 她后来的男人无措地在病房外等,不知道该谢你还是敌视。天亮了,你应该离去,塞了很多钱给这个和她正式注册过的男人——你们解放前在内地结婚没法律不生效。你苦笑着离开医院。一夜之间,华发早生,你预感到这一夜将成为永诀。
隔日再去医院,得知美颐没有熬到那天结束就去世了。你竟再联系不到她男人,一直不知道她落葬在哪里。
你的心随她入土,人不能垮,因你答应过她要替她继续照顾家人。你没有让她九泉之下不安心。
之后,你辗转于香港、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生意做到一定程度就会放自己假,你会回到香港、上海充满回忆的老房子里。
当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个被世道打磨得像鹅卵石一样的老爷爷了。满头银发,灰色笔挺的西装,坐在酒店大厅里等着奶奶牵着才六岁的我。小时候每年能见到你两三次,每次你都带了礼物:大盒的酒心巧克力、银餐具、羊绒披肩……你来看美颐的弟媳,我的奶奶。你喜欢住在白渡桥边的海鸥饭店。美颐姑婆最喜欢上海的白渡桥,这是奶奶后来告诉我的。你请我们在酒店餐厅吃地道的法式大餐,是你教我怎么用刀叉。冬天家里还没有热水器,奶奶会借你宾馆房间的浴室让我洗澡。洗得暖烘烘的我就在床上乱蹦,蹦着蹦着就睡着了,醒来你和奶奶还在低声说话。
我比你和美颐姑婆初遇时还小得多,怎会懂得“既见君子”的喜忧。只因为你,我就对老派的男人有情结。你喜欢用"pears"牌的cream,我在香港发现时欣喜若狂。 我看着工人把你的骨灰封在盒子里,放进穴中,一点一点浇上水泥,最后压上大理石碑。就这样眼前只剩下盒子最后的一角。你带着我的爱情理想住进在漆黑的地底。我在上面,确信这个世道不会再寻着你这样的人。这一生再多情爱都抵不过最初的温柔伤口。
我们都暗无天日。
及至我把你的故事彻底弄清,却不能再听见你和蔼地叫我“诺~”。我开始识情,也许能体会些许你心里的苦,却不能再爬在你的写字台上睁大眼睛看你说话。我甚至记不住坐在你膝头是什么感觉。我只能向还记得你们的故事的人口中疯狂寻找,还有那些黑白相片。
你喜欢喝酒,没有再娶。因为常年和家里缺乏联系,又没有什么生意之外的朋友,你去世是政府火化的,通知爷爷去领骨灰。不想听他们描述细节猜测你死亡的隐情。我不是写小说,不需要那么凄婉哀艳伤绝的结局。我只是无比怀念,无计可施只能写出来聊以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