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谁都没见过真正的蛇。等我下楼找到徐家宝他们的时候,蛇已经被挂在了拉铁丝晾衣服的柱子上,暗红的细流顺着锈迹斑斑的柱身淌下去。彼时楼前这块地草木尚茂,细心寻觅还能找到含羞草,十多年后它们踪迹全无,唯见一座砖木搭起的简易大棚,以供新搬来的人家圈养下蛋母鸡。在盛夏的居民区,草木繁盛处偶尔也能发现几条无毒菜花蛇,我们听了,再想起《动物世界》里让人头皮发麻的画面,不免心惊肉跳,可下次玩的时候还是往草里钻。
蛇早没了动静,老头儿收起刀,一把拎起来,边走边对嗑瓜子的大人们说,这个肉,就是好吃。我看见对面蒋珊珊皱着眉头,拉了拉徐家宝,绕过那根柱子快步走来。到树底下去,她说。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后面那棵大榕树,有三层楼那么高,枝繁叶茂如同深绿色巨伞。树下泥土松软,铺着落叶,长着蒲公英、狗尾巴草,幽静阴凉,少人行经,向来是游戏的好去处。
沿着排水渠拐个弯儿,就能走进清凉的树影,夹在两栋楼之间,好像一片被遗忘的天地。夏天到了,红的黄的胭脂花,白的粉的指甲花,洒洒泼泼开得到处都是。有时兴起,便折一根狗尾巴草,穿上拔掉花蕊的胭脂花,做成柔软芳香的手镯。然后,我戴着这样红黄相间的镯子,捧着一把指甲花,到蒋珊珊和徐家宝的“家”里做客。他们的家就在树根边,蒋珊珊请我坐下,用落叶盛了揉碎的青草递过来,微笑着说,喝茶吧。徐家宝爱讲话,总在旁边叽叽咕咕,所以这茶要喝很久很久。
不过今天不玩做客的游戏。你们看这个。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宝贝来。那是颗玻璃球,已经被握得温热,昨天我在路边上捡的。它不像别的玻璃球,别的都有红色蓝色的花纹,它是纯粹的,没有多余色彩的小小球体,只有对着太阳才闪出彩虹样的光。我有一盒跳棋,里面的棋子都是带颜色的,跟这个银白色半透明的玻璃球一比,就显得艳丽过头、稀松平常了。
水晶就是透明的,我觉得它特别像水晶。我摊开手掌,对他们解释。果然,在正午太阳的照射下,掌心的玻璃球熠熠生光,倒映出天空、大树和我们的脸庞,一眼无法看得通透,似乎这小球里面还包裹着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也许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就是自其中而来,不然,便不会向他们提议来玩预言的游戏,徐家宝当国王,蒋珊珊当王后,我用水晶球给他们预测未来。
蒋珊珊拉起裙角,向徐家宝优雅地欠了欠身说,你好啊,陛下。然后呢,她转过来问,我要做什么。我说你要和国王一起来找我,你们想要一个漂亮的公主。于是换徐家宝带着蒋珊珊到树根边上拜访了。我托着玻璃球,等他们走过来,就低声说,我知道你们想要一个公主。徐家宝故作惊讶,那怎么办呢。他眨眨眼睛,好像想笑又忍住不笑。他实在太不像国王了。
我转着玻璃球,想了一会儿说,你们要等十年,随即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十年过后,谁来扮公主呢。在游戏里,数着一、二、三,就过了几个月,十年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情。我们去把胡梦佳叫下来吧,她会跳舞,徐家宝建议,他觉得公主都是会跳舞的。胡梦佳住我楼下,可我们不常找她玩。她爱骗人,蒋珊珊提醒道,她都骗过我们好多回了。我也记不清上一次她撒了什么谎,但的的确确有这么回事,弄得谁都不想再相信她的话。
总之要等十年。在这点上我很坚定,不多不少,就十年。故事里不都这样么,不多不少,刚刚好。有了公主之后呢,徐家宝继续问。如果给他戴上一顶草做的王冠,他肯定会更像国王一点。我说,那就由你们决定咯,你们可以把她嫁给王子。一般说来,故事到这里便会结束,最后,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可我决定再预言些什么。等她长到十八岁(在那时看来这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年龄),将有坏人把她夺走,你们得再来找我,我会告诉你们怎么办。
玻璃球躺在手心,散着银色的微光,恍惚间好像看见自己的眼睛,从里面向外张望。知了在树上“叽欧——叽欧——”地叫着,徐家宝站在树荫底下,拿着根树枝当作权杖。蒋珊珊俯下身,想摘一朵胭脂花别在扣子上,也许这样她就更像王后了。但是,少了一个公主,还有国王的侍卫,王后的女仆。说话间楼上人家的厨房忙碌了起来,油下锅时发出“扑哧”一声响,炒菜的香味慢悠悠散开。可以肯定,不出多久,老头家的饭桌也要端上一盘蛇肉。
我妈妈叫我回去了,蒋珊珊说。是的,大家都听见了。每次等厨房进行曲演奏一会儿,蒋珊珊的妈妈就会推开窗户,朝楼下喊,珊珊,回家吃饭啦。然后我们不约而同恍然大悟,感到肚子空空需要食物来填补。那下午见,徐家宝很通情达理地说。每天午饭前的游戏都以这样的场景结束,相互挥手,道别,循着各式各样的香气踏上回家的路。可这一次当我扬起手臂准备说再见的时候,忘了手里还握着东西,霎时间那颗玻璃球便飞了出去。我甚至没有听到它落地的声音。
掉哪儿去了呢?蹲着把周围的草丛翻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蒋珊珊和徐家宝帮着四处瞧,三个脑袋贴着地面摸索了会儿,都一无所获。玻璃球仿佛凭空消失了。吃过饭再来仔细找,我想。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它可能落到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有些惶急:大概,是不愿意失去心爱之物吧,尽管那只是昨天捡到的,小小的玻璃球。
可那个下午真的找不着它了。不能再玩国王的游戏,只好到楼前那块地上逮蚂蚱和蜗牛。我用瓦片费力挖起一株好不容易找到的含羞草,正在这时蒋珊珊跑过来,带着一脸惊恐说,刚才徐家宝摸了那根柱子。太可怕了。徐家宝面露不安,解释说他只是随手碰了下。显然这个理由不具备说服力。直到徐家宝回家洗手并保证他用香皂认认真真洗了不下五遍之后,我们才重新研究起蒋珊珊捉到的两只蚂蚱。
我挂念着玻璃球,又去找过好几次。夏日流逝,落叶愈厚,草色愈深,一切都与昨天不同。甚至,童年的游戏也在秋天到来的时候终止了。蒋珊珊和徐家宝都搬家到了别的地方读小学,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一辆大卡车载着圆滚滚的木头远去,两栋楼之间敞亮了许多。一般说来,故事到这里就会结束,我也的确没有再见过他们。很久很久以后,我跟蒋珊珊在同一个学校念高中,我在一楼的某间教室,她在二楼、三楼或四楼的某间教室,可是我还是从未遇到过她,就像从未找到那颗玻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