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尝不思念闰土?但思念通常都是一种剽窃和抄袭。譬如闰土。其实我何尝懂闰土?闰土何尝懂我?横在我们当中的是时间,是孩提时关于梦想的梦而已。
梦是如此难以描述。我也从不吝惜自己的泪水。直到醒来时发现泪水已是滂沱如雨,我才倏然体会了博尔赫斯那句话:“表达瞬间之难,不亚于描述永恒。”
梦是纷繁复杂的,无来无往,无始无终,我无意去描述。但其中依稀有些片段让人映象深刻。或许那本是曾经无法抹去的记忆而已。那是关于一个朋友。那已经是遥远的事情了。当时还是孩提,我们曾一起读书阔谈,上山抓鸟,下河摸鱼。如今想来,这一切如此清晰,如此依稀。初中之后,我们几乎没见过面。这么多年来,人们沿着世俗的轨迹,走向约定俗成的前程。
鲁迅曾在故乡中把少年闰土写成一个鲜明的角色,据说是对封建社会等级压迫和吃人社会的控诉。因为中年后闰土已经变得呆滞庸俗,麻木不仁。但我想吃人的未必是封建等级社会的种种观念,其实自从人类群居以来,有了种种规矩之后,麻木不仁恐怕是大多数人必然走向的结局。我想我不属于大多数,但也不是闰土,不是鲁迅。
我毕竟是我,如同梦毕竟是梦一样。梦从来不由己,现实也往往令人无可奈何。这时我似乎能准确理解了庄子《人间世》中那句话:“知其无可奈何而安知若命者,德之至也!”浮世萧条多歧途,人间每有行路难。庄子所谓安之若素,非是逆来顺受,而是承认生命,然后超脱生命。这不但需要大勇气,还要有大智慧,大胸襟,大气魄。至少我不能超脱生活之外,因为我始终对一件事情耿耿于怀。
电影《心之全蚀》令人印象深刻,以至我始终难以忘怀。兰波从巴黎回到乡下后,发现家里已是四壁萧条。吃饭时年幼的弟妹眼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但他仿佛未觉,吃完饭后依旧躲进小楼里写诗。年迈的母亲额头满是沧桑,以一种近乎悲哀的语气平静地说道:“田里有很多事情还要做。”兰波头也不回,漫不经心答道:“我知道。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母亲问:“你做的事情有没有前途?”兰波答:“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母亲没再说什么,默然回身。
后来兰波为追求“生活在别处”的行吟诗人的理想,毅然离家出走。兰波出走后,流浪天涯。但一直生活困窘,再也没有好的作品问世。因为他一直挣扎在生存的边缘,他再也无心于美,无心于诗。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炼达即文章。后期的兰波偏向于哲理和玄学的探讨,或许正应了庄子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话。三十岁后兰波流浪非洲,腿部感染热瘴。在身体和心灵备受煎熬中,兰波饥寒交迫,最终还是回到农村老家和妹妹生活在一起,三十七岁时因做截肢手术感染,一代天才诗人就此殒落。
兰波的事迹对我颇有触动,忠恕思想素来在中国根深蒂固,所谓高堂在,不远游。如何在自由与古道德律的抉择中从容自如,一向让人颇费思量。我不愿为此煞费苦心。因为在他人的经历中我无法遇见自己的未来,他人的智慧也无法对我有所引导或暗示。我愿意走一条看不到未来的路。这和闰土有所不同。闰土的悲哀是时代的悲哀,或许这就是所谓文学。然则各时代有各时代的悲哀,何以闰土为然?何以我为然?恍然想到杜甫《赠卫八处士》诗,此处不嫌其冗长,将之摘抄在列。毕竟梦想于现实中幻灭,时光在瞬间中达到永恒。那种活生生的生活,古今皆然。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问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及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问黄梁。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杜甫晚年时值社会动荡,人生漂泊。前途困窘,死生渺茫。故友重逢的惊喜和今夕变化的无常对他冲击甚大。然则今日已是前所未有的清平盛世,人类的觉醒几乎摧毁了一切以政治和暴力筑成的堡垒,可是人类的存在感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因为我们无法把握时间,无法找到从瞬间通于永恒的桥梁。
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古人吟:“寸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今人说:“我一直在寻找生活,在天之涯,地之角,在那些陌生的地方。我知道生活未必在我足迹之外,可是我无法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开辟新的世界。”
我一直相信缘。那种刹那的灵觉和顿悟。
曾经的某一个夜,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邂逅一阵清风。清风吹在脸上,我瞬间呆住了。那个瞬间是如此真实,我仿佛在瞬间中抓住了永恒。从那以后,每当风吹到脸上我就会想到那夜的情景,以至于怀念当时的人生。然则风吹拂在脸上,我却全无感想,大脑也是一片真空。但就因为如此,才分外真实。我想若多年以后鲁迅遇到的闰土是西装革履肥头大耳的酒囊之徒或是谈吐风雅的饱学之士,他同样也要发一通感慨和议论的。毕竟他怀念的只是一段时光而已,闰土本是个过客,但过客常常也最能拨动主人心池的涟漪。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把天涯、浪子、思妇和风铃几种意象奇异结合起来,构筑成一个凄恻嫣红的奇异画面。同样于杜甫来说故友重逢固然欣喜,所以他怀念的也是一段过往。相对来说兰波还是纯粹的,因为他敢于抛弃世俗的观念,去追求一种永恒的美。或许于时人的眼里他是自私的,是偏激的。但人生百年,亲朋之乐固然值得称道,但只有灵魂的纯净才能达到永恒。这就是所谓唯心唯灵。
也罢。
我惶恐,愚痴。为了生存,忍受着生活的巨大的平庸和琐碎。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无可奈何,何妨饮酒?何妨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