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生活在别处
在沙漠、海洋
纵横他茫茫的肉体与精神的冒险之旅
——兰波
诗人活在沙漠、海洋或者太阳上,需要被炙烤、被淹没,在巨大的窒息和狂喜中获得生存的快感。而普通人每天只是重复着规则内的生活,睡眠、工作、社交……所有习惯都是对“新鲜“的背道而驰,是一种温和的、不易察觉的对生活的厌倦感。
“真正的生活缺失了,我们不在这里。”
于是对生活的寻求像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身体或者心灵总有一个在路上。
可是,也有人选择守在原地,来自于家庭又回归家庭,将每一件生活的琐事都写成诗篇,是枝裕和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此处”的诗人。
“让事情慢慢生长,然后拍它。”这就是枝裕和拍电影的方式,比起电影导演,更像是一个生活记录者。
是枝裕和是现今为数不多的作品既能保证速度又能保证质量的日本导演,当然他更喜欢称自己为“亚洲导演”,因为他希望突破大众对日本电影“湿哒哒”的固有印象,拍出超越国界,代表亚洲的电影作品。这种想法的形成与他一直深受台湾导演侯孝贤和杨德昌的影响有极大关系,因为在是枝裕和心中,他们的作品就是典型的”亚洲电影“。
是枝虽然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却与台湾渊源深厚。他的祖父母在当年因为日本同姓不能结婚便私奔到台湾,在高雄生下是枝的父亲。直到二战以后,父亲被遣返日本,对台湾的思念让他在每次喝醉时都要对是枝讲述记忆中难忘的台南,这些故事在年幼的是枝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长大后接触到侯孝贤的电影《童年往事》时仿佛一下子被激起了继承于父亲的“乡愁”,那些或明亮或晦涩的时光从此构筑了他脑海中的光影画面。
是枝裕和自1987年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进入电视台拍了8年的纪录片,直到1995年执导首部剧情长片《幻之光》,由此开始了他的电影创作之路。此后的《无人知晓》《步履不停》《海街日记》《比海更深》等作品让是枝在海外也声名大噪。
由于对家庭题材的倾向性,很多人喜欢把是枝裕和与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等人进行比较,但他本人对此只是谦虚表示“无力效法前辈”。
其实比起小津,是枝身上更多的是TBS电视台里那些前辈们风格,编剧如山田太一、向田邦子,导演鸭下信一和久世光彦,是这些人真正影响了是枝裕和的“家族映画”。
在是枝的“家族映画”里有两种人一直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孩子和死者。在一个家族成员的构成中,他喜欢用成熟的孩子搭配幼稚的父亲,通过孩子的视角去看待成年人在经历成长、成熟之后或平凡或苦闷的生活。
这或许与他年幼时与父亲的相处方式不无关系,并且在是枝心中,孩子是这个世界最真诚的,他们不止是可爱或者单纯的形象,而是和大人一样拥有同等的去看待世界的视角。
有人曾质疑《奇迹》的主题太过童真,相比较此前的《无人知晓》《海街日记》中那些“被遗弃的孩子”,《奇迹》确实像是是枝从阴郁到明朗的过渡,画风越来越积极乐观,这种改变同样来源于是枝本人的经历。
拍摄《奇迹》的时候,是枝的女儿三岁,他说这是等她到十岁时想让她观看的电影。
“我想对她说,世界如此精彩,日常生活就很美丽,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是枝近几年身份的变化——由一个男人变成父亲,使他的作品也日渐温和。但他的初衷从未改变,发现平凡生活中的美丽,让人停下脚步就能看见身边的奇迹。
更有趣的一点,除了孩子之外,是枝的还喜欢描写死者。
“日本没有绝对的神,取而代之的大概就是所谓死者。要活的一世无愧,就需要死者的存在。”
在是枝近十年的人生中经历了激烈的变化,父母相继去世,自己成为了父亲,这些对私人部分的关注点是他拍摄家庭剧的根本原因。对“父亲”身份的思考和对已逝双亲的思念,成为了他寻找剧本或者创作剧本时最大的触动点。
是枝的电影中有着非常鲜明的父亲和母亲形象,无论他们是否尚在人世,都对故事中的孩子们产生着巨大的影响。
《步履不停》的诞生就源于是枝母亲的离世,为了纪念刚刚逝去的母亲,是枝拿出了本打算60岁再拍摄的剧本。片中的母亲和是枝的母亲有点像,看上去体贴温柔,其实唠叨毒舌。他曾对影迷说自己可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种“老好人”,因为他的妈妈很“毒舌”,特别喜欢评价别人或者说人坏话,是枝坦言作为儿子即便不喜欢也会受其影响。
相对于毒舌又可爱的母亲形象,是枝作品中的父亲或者男性大多是偏于弱小的。他曾在很多场合说过自己对男性的见解:“男性是比女性更加孱弱的存在”。这种孱弱体现在不负责任或者不懂沟通等方面。
对于现实中的父子关系,是枝一直觉得自己与父亲很有距离感,两人之间几乎从来没有真正深入的交谈。直到父亲去世后,是枝在收拾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许多记忆,这使他意识到“即使在他死后,我仍能发展和生长我们之间的关系。”
死亡在是枝看来从来不是一段关系的结束,在他的电影中也多次通过对“死人”的描写表达了这一点。死者是代替神而存在的,若是心存愧疚地活着则无颜面对祖宗。而这种所谓“愧疚”其实更像是对自我的羞耻,像《步履不停》中看起来有些无用的男主人公一样,是是枝个人,也是他们那一代日本男性共同的弱点。
“因为上一代人比较有功绩,相对来说这一代日本人就觉得自己有点无用、弱小,也觉得害羞、羞耻。“
除了电影以外,这点在他的随笔集《宛如走路的速度》里也多有对应。
是枝裕和外表看起来很沉静,眼神温和,讲话时真诚而谦逊,他从容地生活也从容地创作,经历过生死离别,也有过矛盾挣扎,他把对“人”的关怀付诸于每一部作品。无论接受了怎样的生活,都能从中发现美好的瞬间。
《卫报》对他有过这样的评价:沉静、克制,却给观众足够的空间,去体味影像背后的深情。
是枝无疑是对这个世界怀有深情的人,他热爱平凡,也热爱凡人,所以他从不逃离。无需沙漠或海洋,是枝裕和的眼睛可以看透世间每一个角落,将恢宏远景归于身边的平淡,然后从生活本身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挖掘出巨大的能量。
他“只想如实地看待人类”,既不为了治愈也不发表观点,这其实是对生活最好的歌颂——尊重生命存在的事实,遵循其自然发展的规律。
生活其实从来不在别的地方,我们只是习惯了去歌颂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