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大学毕业,我进入报社上班,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卓玛他哥”。
我是藏族,一个处于甘肃南部的藏族自治州,虽然很多自认为是正统藏族的同胞们总是质疑我们这个地方的纯正性,但是这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更在乎的是我生长的这片土地上演的悲欢离合,在乎的是在这些悲欢离合中来来去去的人们。
走出这里的崇山峻岭,给了我另一个视角去看待这片野蛮生长的土地,这就是我心中的西藏。
我所在的县城总人口不到五万,在内地,连一个镇子都比不上,却分成了上、中、下三部分。虽然都是藏族,但习俗、语言都有肉眼可见的差异。
阿佳生在下迭,长在下迭。
阿佳的故事,就从下迭一个叫赛高道的村子开始。
阿佳名字叫九木。很不藏族的藏族名,汉文音译也是简单粗暴。直到昨天,我遇到一个和她重名的表妹,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九”在我们的语言里是龙的意思。阿佳出生后,一直哭啊哭,村子里的神汉掐指一算,说阿佳需要一个属龙的干妈,名字也要改成带龙的,所以户籍民警就给她登记成最简单的两个字了。我的表妹,和阿佳年龄相差36岁,也叫这个名字,只不过,她在身份证上写的是“玖穆”两个字,瞬间,高级了好多。
我所知道的阿佳的故事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那一年她辍学了。
家中兄妹七个,在还没有包产到户的年代,吃饱饭都是问题。阿佳的父亲勉强让她上到三年级,就在她和弟弟之间,选中她回家放羊了。
现在的阿佳,自己经营这一个小卖部,最高兴别人夸她字写得好。最愿意讲的事情,就是她失学那天,她的爸爸花一毛钱巨款给她买了一大把糖,而且准许她一个人吃。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奢侈的甜蜜,所以没有功夫悲伤失学了。等那一堆糖的甜蜜淡去,阿佳才慢慢开始咀嚼这悲伤,直到现在。
她的孩子不愿去学校的时候,她就表情沉痛:“我上学的时候,语文都是考90几分的,作业本都买不起,就在别人用过的本子背后······”
我想,阿佳肯定挺后悔当时要了那一大堆糖。
可是,要是不要,更吃亏,反正她是姐姐,又是女儿,失学得肯定是她吧。
失学后的阿佳,是在山野里随便长大的。
家里有一些羊,一些牛。每天她都要去放羊放牛,没有吃的,早餐,没有,午餐和晚餐都是土豆。
中午在草地上生起火,小伙伴们一起烧洋芋。洋芋快熟的时候,有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小伙子就把大部分洋芋都掏出来,然后在每个洋芋上都咬一口,再重新丢进火堆里。
“那个嘉阳,大龅牙,鼻子都管不住,恶心死了,他咬过的洋芋没人吃”。
有一次,嘉阳又故伎重演,阿佳实在太饿了,不想再忍气吞声。嘉阳咬一个,她面不改色吃一个,咬一个,吃一个。然后,嘉阳就哭了,想武力解决。阿佳领着几个总被嘉阳欺负的姐妹,把嘉阳打了个落花流水。最后,阿佳吐了。
"想着想着就恶心"说这句话时,阿佳必定会眉头一皱,往地上吐口唾沫,仿佛她穿越回十多年前,又吃了一回嘉阳咬过的洋芋。
从那以后,嘉阳不再咬洋芋,但是处处跟阿佳找麻烦,直到阿佳把他打进了茅坑里,满身屎尿。
他可能从没想过,懵懂的青春期来了,他不可救药得喜欢上了这个彪悍的女汉子。
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二十岁,阿佳就嫁人了。
她个子高,繁重的劳动让她变得很结实,一头乌黑厚重的头发,村子里很多家长都很中意这样的儿媳妇:能干活,身体好,不生病。
上门提亲的人很多。阿佳都看不上。不过,她看不上不顶用,幸好,她的父母也看不上。
有一天,一个山背后的亲戚来了,带着一个半大小伙子。穿着蓝色土布的七分阔腿裤,背着背篓,里面装着三斤土酒,一笼屉白面馍馍。
父母竟然留这个亲戚和半大小伙子吃晚饭,阿佳知道,这次完了,她看不上,可父母看上了。怎么办,跑吧。
那时,阿佳在山下林场一个叫加工厂的地方打工,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在国营的苗圃地里拔草。工资都是直接由父母领走了,但是她交了几个好朋友。其中一个好朋友的爸爸管着国营林场的木材票,阿佳拿着朋友搞来的木材票,拉了一车木头到临县倒卖。
女孩子家家,竟然不听父母之言,离家出走,还做生意。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阿佳知道自己干了件会被打死的事,回来的时候,给家里七兄妹一人一双钉子鞋,给父母一人一件咔叽布外套,还给家里买了一头“早高佬”(哈哈,我也不知道怎么翻译,就是一种超级能犁地,也超级能顶人的牛,我超级怕这只牛)
那是家里姐姐妹妹弟弟们第一次穿上全新的鞋,父母第一次穿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衣服,家里第一只活着的牛。
但是
这一切还是抵不过阿佳离家出走的罪过。
阿佳的父母觉得这个女儿恐怕要管不住了,得赶紧嫁人。就给她定了一门亲事。
阿佳要嫁人了。
只不过嫁的不是穿着七分蓝布裤子的那个她看不上的山背后人。
嫁的是一个穿着喇叭裤提着大型录音机成天在大街上溜达的邻村小伙子,阿佳也看不上。但是爸妈怕她再跑出去倒卖木材,名声都坏掉了,可就嫁不出去了,况且这个喇叭裤男知根知底,在当时很多家洋芋都吃不饱的年爱,喇叭裤男家是可以吃上肉的,在下迭三乡里是出了名的富裕户。
嫁吧,嫁吧,最起码不用挨饿,也不用挨打。
阿佳这样想。
婚期很快就定下来了。阿佳乖乖呆在家里,等着做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