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漫:向来缘浅,奈何情深。既然琴瑟起,何以笙箫默。
01
阳光海岸咖啡馆,幽暗静谧,吧台下面是个巨大长方体鱼缸,锦鲤定定不动,嘴巴一张一合。
我靠窗端坐,一身休闲,与平时无二。相亲干吗?不就那点事。既然这样,何必腻歪,刻意装扮!
实在是不忍寒了亲戚朋友的热心肠,这是今年以来我咬牙坚持的第四次相亲。
第一次人家姑娘嫌我眼小,直接走人。第二次人家姑娘嫌我东扯葫芦西扯瓢,说话不着调。第三次,相看两相厌,不欢而散。
我又叫了一杯橙汁,咂了一口,摩挲着圆柱形高脚杯子,厚重精致。
02
“你是杨风?”一个甜甜的声音充满诱惑。一位右手按着浅黄色挎肩包的高挑女人站在我跟前。她偏瘦,披肩发,大眼,瓜子脸,眉宇间有丝忧郁。
“嗯!我是杨风!你是帘香?”我直起身招呼着。
我二舅妈介绍过,说人家姑娘耐看善良,知书达理,是个小学老师,条件好的不得了,我也刚好是个刚入职的小学教师,门当户对。嗯,确实,第一眼感觉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至少看着是。突然觉得有点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我不由多看她一眼,思索着。
帘香把挎肩包放在桌上,慢慢弯腰坐下。
“喝点什么?”我问。这是套路。它能使我牢牢把握住主动权,更重要的,它可以瞬时掩饰我的思想。比如我在观察她在想什么?有没有感觉?而这,直接决定我们能否多坐一会儿。
我顺势瞧瞧手机。还行,比约定时间提前三分钟。
“哦,也来杯橙汁吧。”帘香头微扬,左手葱白一样的纤长手指理了理刘海,瞟我一眼,一丝惊讶神情从她粉嫩的脸庞飘过,“我们见过!”
我们真见过!我几乎要叫起来。我终于想起来了,“乞讨者——”街头一幕迅疾在我脑海里闪过。
03
月破黄昏,天空中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人来人往的街头有人在凄楚地放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
我驻足寻觅。不远处,滚动的长条木板上趴着一个小伙,蓬头垢面,眼睛里满是沧桑,左胳膊肘支撑着上身,手握麦克风,右手扒拉着地面,长条木板滑一下,停,再滑一下,再停。随着木板前头搁置着的低音炮爆发出的音乐,小伙在深情吟唱。
他的腿,确切地说是裤腿,空荡荡。
我首先想到的是骗子。街道,车站,眼力所及,耳能听到的地方,多了去。可我还是被他打动,不由得去摸钱包。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们宁愿相信他不是骗子,即使是,也至少是个有故事的骗子。谁闲来无事装可怜爬着乞讨呢?肯定有难处!管他呢,总不能让他没饭吃吧?
就在我弯腰放下一张十元钞票的刹那,一个女人的手也在往那个满是灰尘的铝盒子里伸,也是一张十元钞票。
我用余光瞟她。她长发披肩,刘海飘飘。她看了我一眼,笑笑,理了理刘海。
她就是帘香。
04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突然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再待在这个咖啡馆,反倒没啥意思。我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盯着她,不紧不慢地征询,满怀期待。
她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浅浅一笑,提起了小包。
我们沿着河边漫步,淮河水清澈,合欢花正艳。
我会漫不经心地踢一下脚旁的小石子,看着它跳起,刮着地面跑远,直至躲到一堆枯叶里。我假装一个踉跄,顺势失去平衡,有意去碰她的臂膀。她并没有火冒三丈,呜呀呀狂叫,狠狠甩起,相反,微笑着扶我一把,回应着我的踉跄。我明显感觉到帘香胳膊传递给我一道力量。
帘香笑得自然,没有伪装。
一处开阔地有个露天麻将场子,十几桌人玩的不亦乐乎,时不时有人狂呼一声“胡了”,也有人在骂娘。穿行其中,我忍不住探头张望。
“回头我教你。”我幽幽地吐了一句。
帘香吐吐舌头,笑笑没说话。
那天,我们都挺高兴,把小河边的马路压了个遍,天南海北乱侃,当然,大多时候都是我说她听。什么麻将一百单八将,什么淮河鲫鱼嫩而香,什么绿色征途马驹可漂亮,什么东京爱情故事里那个水晶苹果好诱惑,什么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干啥子,什么有次尿急进了女厕所。我想哪说哪,没有刻意准备说辞。
帘香脸上偶有红晕扩散,会抿着嘴偷看我一眼,她听我说话时的表情端庄专注,好似许久没有人和她聊天一样。发梢的清香把风引来,她很享受般不停地理一理刘海。
和帘香在一起,我没有丝毫拘束感,这是五年来久违的感觉。我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我要和她多说说话。
她好像对我也有点意思,至少不讨厌,我想这应该确定。
她说,一个下午的邂逅足矣看出一个人是否真诚,她喜欢我的随意,不做作的感觉让人舒服。
我说,我也是一样的感觉。
05
漫不经心地日子过得好快,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期间,我们微信聊天,分享生活点滴,奇闻趣事。我们还约了三次,在人民公园转了一次,在我的公寓坐了两次,我教她打麻将玩游戏。
麻将由来已久,是根据水浒一百零八将创出来的。饼条万,一到九,有字有图,东南西北风发财白板带红中,瞄一眼就懂,摸一把就会。挨着的三个,顺子,比如一万二万三万,四条五条六条,七筒八筒九筒。总共十三张,四顺一对就胡牌。这麻将的玩法很多。咱们废城主要是中发白。中发白主要靠风,谈不上技巧。这个中发白玩法最过瘾的地方就是,你即使不胡牌,照样能赢钱,有趣。
我教帘香在电脑上操练。看她认真的模样,我思量着改天有空带她去河边场子里摸几圈。
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看得出,帘香也是。我嗅着她的发香,在一旁指点,有时我们会抢着出牌,不知不觉竟玩了三个小时。送她回家时,夜色朦胧,月已高悬。我悄悄地攥紧她的手,她没有躲闪。她手指滑润,略带清凉。我在她手心划了一个圆圈圈。她迅疾挣脱,一阵小跑,娇喊一声:“痒。”
隔了几天,我又教帘香玩《绿色征途》。
这是我三年前玩的网游,特别有意思。这款游戏是史玉柱开发的,史玉柱,就是那个生意场上的不死万年青,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脑白金的老板。我觉得整天玩麻将没意思,就学了这个。
我们拉了趟镖车。
我好像回到了从前,给帘香讲故事,好像是在回味自己走过的路,一路风尘,累累伤痕。说出来,更像是与曾经告别。
可我多少又感觉到彼此都在遮遮掩掩。我是,帘香也是。都是快三十的大龄青年了,这个时候还在相亲,感情上肯定有挫折。我喜欢帘香,我决定先诉衷肠。
06
在一个雨夜,我牵着她的手再次来到我的公寓,我吻了她,她没有反抗。
我深情地端详着帘香,抚摸着她的长发,凉丝丝的滑腻在指缝间划过。就像我突然摸了一张曼妙的牌,手指轻轻一扫,发财,中发白,庄家自摸。我经过长途跋涉,路过野兽,抗过敌人骚扰,闻着草香,顺利过了边境,完好无损地到达目的地交镖。我更像是无数次原地复活,斗志昂扬,激情澎湃,打赢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国战。
“这么多年,你怎么不上班?”在我们押第二趟镖车时,帘香扭头看着我,几缕发丝刚好扫着我的脸,她满是疑惑,轻声问我,“有原因吧?”
其实,我有个秘密,一个小树林里的秘密。它就像一张网,罩了我五年。
淮河在废城有个不起眼的小分支,在小分支的半腰处,紧邻着马路,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公园。小公园依山而建,山后有一片小树林,阴冷的松树无言矗立,像一个魔窟,常住里面的魔鬼狡黠地审视着在这里流连忘返的人的灵魂。
五年后的今天,当我第一次准备对一个女孩敞开心扉,慢慢地揭开往事的面纱,和她分享时,痛苦和绝望又向我袭来。
五年前废城有个女孩自杀了。废城太小,掉下一颗陨石也不会泛起涟漪,谁会在乎一个女孩的离世。
冷冷是我的女友,就在我们结婚前夕,冷冷突然取消了婚约。
我想冷冷是移情别恋了。不会的,我们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只差一个仪式,冷冷就是我的新娘。
我是体制内的一个小职员,其貌不扬,工作乏味,薪水又少,也没有殷实家资。冷冷在超市上班,漂亮端庄,家境优越。可我们相爱了。
在这个时刻,她竟然藐视我的存在,突然玩起了失踪,电话不接,短信不回。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无从知道。我恨自己懦弱,我讨厌自己,我认为是自己不好,冷冷那么优秀,确实应该拥有更好的幸福。
生我养我的废城太小,容不下我单薄的身躯。
我由爱生恨。我要换一个地方挣扎。于是,我辞职去了南方,悄无声息,一走了之。
可我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冷冷,想念她身上的味道,留恋指尖的温存。日子就这样过着,毫无意义。直到三个月后,我接到家里的电话。
冷冷煤气中毒,没了。
冷冷留给我一封信。原来那天晚饭后她去了后山的小公园,在小树林散步时,被三个歹徒轮奸了。
她说她没有脸见我,她的身体不干净,不配和我说爱,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可她又是那么思念着我,念叨着我。生活太残酷,不想让她好好地过,那就藏起笑脸吧,她一个人独自承受,悄悄地生活。自那以后,她整晚睡不着,闭上眼就是人影在狰狞,羔羊在惨叫,她在哭泣。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包括她的父母。她始终无法走出那个阴影,摆脱漆黑夜色中的魅影,忘却不了绝望的惨叫。她画地为牢,无法停下求死的脚步。
她抑郁了。
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废城上空笼罩着令人捉摸不定的厚厚的绛紫色云层,万家灯火依然通明时分,冷冷写下遗书,吃了安眠药,开了煤气,一袭白裙,枕着我俩在合欢树前的合影,满怀忧伤和绝望早早地地去了天国。那晚,废城依然万家灯火通明。
而装着遗书的信封上几个隽秀楷体字赫然清晰:我最亲爱的阿风亲启。
冷冷走后的五年里,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生活。是我害了她,我自责,我悔恨自己的冷漠。如果当初我不是那么任性,好好地与她沟通,肯定能打开她的心结。可现在,人世间只留下我在惆怅,徘徊在心门之外,无时无刻不诅咒着那个小树林。
我真傻。冷冷真傻。
“她傻吧?”我泪流满面,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帘香。
“她不傻,她比任何人都强大!”帘香的话掷地有声。我木然地拥着她。帘香浑身发抖,早已哽咽不止,嘴巴紧绷,时尔双眼紧闭,任泪直流,时尔两目圆睁,露出一股幽幽的杀气,眼神凝练出一把又一把飞刀。
我为有位知音来分享我多年来的苦楚再次泪奔。
“你不该啊——”帘香表情茫然,喃喃自语。
沉默。凝固了的空气充满血腥。
帘香欲言又止,最终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起一段往事,一个关于她的小树林里的秘密。
07
帘香说,她有一场不到七天的恋情。
七天,她就从少女时代步入了女人时代。她失去了爱的人,失去了纯洁宝贵的贞操,甚至也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爱情是虚伪的,是狗屎,她坚信不疑。
原来,六年前,帘香谈了一个男友,是朋友撮合的,男友是个公务员,英俊潇洒,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帘香从小到大没有谈过一次恋爱,这是她的初恋。男友嘘寒问暖,关爱声声,鲜花不断,周围的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帘香有点飘飘然,生活是美好的,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可就在那天傍晚,一切都变了。
吃过串串,他们有说有笑,到山后小树林散步。在一棵裂了皮的老松树下,男友不顾她的拒绝反抗,霸王硬上弓,强暴了她。事后,他恬不知耻地咆哮着,说帘香像极了抛弃他的前女友,他不爱帘香,他要的只是报复。
她没有报警,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闷声吞下了这粒苦果,开始小心翼翼地生活。对爱情已经绝望,不在抱有幻想,什么都是欺骗,没有值得可以珍惜留恋。她得过且过,行尸走肉,过一天是一天。
六年来,她在屈辱中苟且,也想过一死了之,可总觉得理由不够充分。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剂。伤口在慢慢愈合。她封闭着自己,排斥着男人,就快要对男人绝望时,我出现了。
帘香满脸泪痕,凝视着我,声音颤抖,一股悲凉的寒气在弥漫。
我内心隐隐作痛,心悸地厉害。老天这么不公,我到底做了什么,对我,对我爱的人都是这么悲惨的伤害。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震惊。我的心凉凉的,冷冷的离去与我有莫大的关系。冥冥中,我没有担负起应有的责任,我是一个懦夫,是世俗间一条可怜的爬虫,裹着带刺的厚厚衣裳,伪装着横冲直撞,伤了自己,害了爱人。我更像街头的那个乞讨者,无助地爬行,唱着别人的歌,带着悲伤,流浪。
我紧紧地拥着帘香,好似拥着冰凉。
08
九月天空撒下绵绵不绝的泪,把痛苦砸进故事里。
夜深了,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凌晨两点,我收到帘香发来一个信息。朦胧中,我仿佛看到,在阳光海岸咖啡馆里,锦鲤定定不动,嘴巴一张一合,我靠窗端坐,正在喝橙汁。
原来,风起的日子里,梅雨一直在淅沥,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