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小假的北国,已金风送爽天气渐凉。而在秦巴之间的陕南谷地依然暑热未退。沿着嘉陵江宝成线南下略阳、阳平关、宁强,一件外搭的夹克完全成了累赘,一路系在腰间演草裙舞。
秦岭东西横亘,绵延陕甘川豫苏。它是中国的大地标,也是南北交通的大障碍。嘉陵江切开群山一路南下,开辟出一条南下四川的通道。于是有了蜀门,蜀道,有了吴玠抗金,蜀主北伐,也一路 下蛋一样孕育出无数个古镇,村落,古战场。巴山蜀水,如历史的化石,只要你愿意停留,每一道山水流转里都会给你讲述无尽的古往今来,沧海桑田。
如今的宝成线与古蜀道一脉相随,可达成都。阳安线、汉丹线与汉江东西并行于秦巴腹地,直抵武汉。沿着这两条南北东西铁路,坐上绿皮火车,慢慢走,慢慢听,沿途有山村小调,有战场回音,有红尘滚滚。恍若在另一时光隧道旅行。
阳平关
我从北纬34度的徽县小站踏上宝成线南下的火车,到达阳平关古老的镇街时,已是下午。火红的夕阳自山顶一点一点垂落下来,江面上泛起无数道金色的波纹。
五块钱坐了一辆电瓶车离开火车站,过桥到江对面,就是阳平关老街道。
老街的确老旧,在大青公路的南边一个岔道处陡然向下,延伸向江边。整条街道看起来就完全在公路下边。两边老旧的瓦房因显得更加低矮。门面都因岁月久远而乌抹漆黑的,看不见木头的颜色。沿街店铺用竹竿撑起黑色的遮阳网,对门两家的几乎就挨在了一起。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塑料商品就摆到当街路面上。此时五点多,但已经一个顾客或者闲人都没有。有几个女人在店铺边打纸牌,一个小孩玩滑板,一家剃头的老屋门开着,放着一把老式的剃头椅,没有人。傍晚的斜阳在迅速下沉,街道上悄无声息 ,显得格外冷清。只有夕阳把长长的影子投在越走越低下去的街上。
过了百十米的样子,黑色的遮阳网没有了,商铺也没有了,街道变窄,有三两个老人立在路边说话。看样子是居民区了 。街边木板房都有一个不高的二层,大多放杂物。有些门上还有匾额,历经烟尘已经认不出字迹了。我沿着一条侧边的巷子进去,许多门紧闭着,不知是外出了还是已经搬出。有一户门上写着诊所,门开着,没一个人。有家屋里门开了一半,一个女人在包饺子,屋里却也没有声响。巷道里干净整洁,门口的柴禾码得整齐有形,青色的碎石路面一尘不染。此时我真希望能碰到一两个人,或者听到屋里叮叮铛铛炒菜的声音,大人喊娃娃吃饭的声音,或者女人骂男人的声音,却一点也没有。快到巷子尽头,似乎听悉悉索索有人走动,寻声走过去,却是一些荒草,一座老屋门窗都已歪斜,几缕蜘蛛网在风里摇晃。老屋的侧面有一条小巷道伸进一个院子,半掩着一扇门,却没有一丝声息。我再打量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安静得几乎死寂,只有几丛秋菊和雁来红在夕阳下灿烂地开着,嘉陵江静静地从身边流过。突然有一丝恐惧,凉凉地从后背一点一点渗上来。赶紧沿着一条小径下了坡,到河滩上去。
站在嘉陵江边,淡淡的夕照下,初秋的江风从山谷间吹来,带着些微的凉意拂在脸上。夕照像一匹软缎,静静地铺在空旷的江面。在苍茫的暮色里,荒凉的旷野和寂静的村落看起来毫无生气。这是一段安静的慢时光,还是被人遗弃的旧时光?这些老屋是执意要留在时光里,还是因为无人打理而显得暮气低沉?干净的青石路,门口码得规整的柴禾,开得灿烂的鲜花,分明看到认真生活的尊严,却为什么没有人迹?直到第二天在代家坝,似乎才揭开了疑团。
回到宾馆跟女店主攀谈,听说我是来游玩的,笑着说阳平关这里没啥看头,没啥好玩的。退休的邮政局老局长过来搭话,说阳平关是三国古战场,赵子龙在这里驻过兵。对面就是子龙山。我走到院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是一个不大的小山丘。看起来比周边的山低平一些。再无特色。当年赵子龙驻兵在那里,北伐曹魏,南控巴蜀,的确是战略要地。多少年来,北方与蜀都因为山岭阻隔。阳平关在沿江而下的秦巴山地接合处,自然是重要的关隘了。只是眼前的子龙山,并没有宣传中的那样气势宏伟,不过是江边一块相对较高的平旷台地。闲人玩弄文字,或者官方宣传,为了配合赵子龙的英雄神伟,便硬是要用一些字词来夸大渲染。
我问有没有听说阳平关古河床?西汉水曾经至此东流,本为汉江上游。六朝时期因地震隆起堰塞,改道南下,形成今天嘉陵江与汉江两隔的局面。老局长和屋内的人都使劲摇头,大笑着说,哪里有哟,我们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嘉陵江一直就这个样子。我说,你们没听过也不足奇怪,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也是一些地理考察者翻出来的旧帐。老局长说,你这么说好像还有些来由,烈金坝有一个分水岭村,靠东是青泥沟,水不大,流入汉江,靠西是响水沟,淌到阳平关这里了。我一听大喜。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老局长说,你要去可以坐班车,二十多公里路,也可以坐火车先到大安。大安是阳安线上的一个小站。这条线从阳平关到安康,主要是货运,也发客运,是铁路工人的生活车,一天跑一趟。慢得很。七十年代通车以前,从安康到这里的货物都要通过汽车和马帮先运到阳平关,再上宝成线。阳安线通车后,与宝成线并轨,就方便多了。所以阳平关这里也是个重要的码头。
雄关漫道,往事如烟。昔日的蜀道险阻已成旧事。纵横交错的公路、铁道已使天堑变通途,古阳平关遗址上那残存的古街,老屋和人们口口相传的战争故事,似乎仍在向人们诉说着过去的辉煌。清幽的古镇在一个新的时代继续上演着新的生存故事。
第二天一早,看对面的子龙山,雾气缭绕,在崇山峻岭间极为普通。如果不是因为赵云传奇,它几乎不会被人们提起。在桥头等车,赶集的人们已经让昨天荒凉的街道热闹起来。大青路也熙熙攘攘,小车摩托三轮打着喇叭互相避让。大巴、面的、黑车争相招揽生意。8点多,一趟从宁强开往青木川的大巴就当街穿过。卖竹编背篓,篮子的,一溜排在一个大的交通指示牌下。一个女人在卖桂花树,两米高的苗子一株一块钱。核桃馍金黄酥脆,买一个,边吃边上了开往汉中的大巴。
分水岭
这条路又叫烈阳公路。是大安到青木川的一段 。从阳平关向东到大安镇30公里的路上,散落着代家坝,响水村,分水岭村,青泥沟村,烈金坝等村落。金色的稻田点缀在青山绿水间,白色的晨雾在山谷绿竹之间缠绕,清溪依着大巴山脚下静静地流淌。高大的树木掩映着房屋瓦舍。汽车行走在这条路上,如同一支乡村小调,轻松优美。2010年,大青路被评为陕西最美乡村公路。
在响水村下车步行,顺公路边走边看。9点多,太阳正好,我根据太阳确定了方位。 北面是大巴山,东北西南向延伸,南面是秦岭。用海拨仪测了高程和位置:海拔730米,北纬33度1分40秒,东经106度12分57秒 。有一条不大的小河沟紧靠着大巴山的走势向西流去。我怀疑这就是现在学者认为的古河道,曾经向东与青泥沟相通,注入汉江的。想找个人问问,路上却行人寥寥 ,好半天才走过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还有几个修路的民工。拐进一个小村庄,家家房屋紧闭,找不到一个人。此时有些尿憋,索性就想在路边解决。干坏事前先习惯性地四周环顾一番,却在一片菜地里看到一个妇人。打了个招呼,问山问水,只回答,不知道,你问问别人。我说哪里有别人,这村子怎么人这么少呢,人都去哪了?妇人说,年青人和男人谁会呆在家里,都外出打工去了。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天傍晚在阳平关老街上觉得诡异。
照了几张响水沟的照片,有个妇人从院子里走岀来。我打了招呼,问这座山叫什么名?这条河从哪里来?妇人疑惑地打量了我一番,并不回答,却反问我,你问宰些有啥子好处么得?我说么得,就是了解一下。妇人便没了兴趣。在一家院子照相,有个妇人唬我,小心狗咬。
回到公路,走了一阵,终于碰到一个男子,六十多岁精瘦老头。说这条河就叫响水沟河,从北面龙洞山下来。有三个洞口,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有杯子口粗。夏季时水很大,冬季就小了,就像现在这样。我问是不是从接官亭下来的,他摇头,不是不是,就是从龙洞出来的。
我问分水岭村,老人一指,说,前面上个坡就是。
挡了一辆小面的,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分水岭村。在最高处正好汽车停下来上下人,我赶紧测了高程和位置,掏出笔记本抄下来。海拨787米,比响水沟高出57米。经度是106度14分7秒,比响水沟偏东了2分50秒。纬度33度2分7秒。比响水村偏北27秒。又走了五六分钟,司机说这就是青泥沟,你下不下?我说下,下,就在这儿。眼前的青泥沟已经看不出河流的样子。说是河沟倒的确名得其实。在路边走了一会,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院边刷牙。赶紧上前询问。男子说,青泥沟平时水不大,夏季会涨水,往下淌进汉江河了。这难道正是现代学者所说的阳平关古河床吗?只是看样子要找到历史的蛛丝马迹,还得好好费些周折。
在烈金坝下车,正好停在村委会小广场边。像所有的农村文化广场一样无甚新鲜。但烈金坝有条河,自大安汉江源而来,西纳青泥沟河,一直南下五丁关,金牛驿,经蜀门剑门关,抵达成都。这就是著名的川陕道。关于五丁关有个传说。相传战国时期秦惠王想攻占蜀国,但有大巴山阻挡,无法南下。就派人你蜀国送了一头能屙金的石牛。蜀王大喜,即命五丁凿山开道。秦即入川灭了蜀国。此处便叫五丁关。据说道路从狭窄的山间经过,两岸壁立如刀砍斧削,抬头只见一线天。烈金坝,五丁关,葭萌关,剑门关,都是川陕道上重要驿站和关口。这条道路因此也叫金牛道。
从烈金坝到大安镇还有五六公里。又坐了一辆六座面的,很快就塞进11个人。司机说还要上2个人。我惊讶又害怕,说要下去乘下一趟车。司机这才关上车门,耍杂技一样把车开向大安。
大安镇
像北方大多数镇子一样,这个号称宁强县第一大镇的大安,崭新的商铺挤压着零星低矮的土坯瓦房,摩托车,三轮车,架子车街道上随处可见。最显眼的是手机商铺广告。行人拥挤而忙碌,东瞅西望。抱孩子的妇女,背山货的老人,骑摩托的少年,把一条街弄得热闹非凡。一辆开往成都方向的大货车当街穿过,大声打着嗽叭,两边的摩托,行人,货摊便惊恐地向后避让。
一条较大的河由北而南,一直扎进深山。询问当地的人,说这条河就叫汉王河,从北面汉王山下来,是汉江源头。往下就注入勉县了。
这个说法大体上与我所了解的互相吻合。大安镇官方资料这样介绍:
西去10公里处就是古汉水发源地——汉王山石牛洞,有千年的七姊妹金桂花树和禹王碑载“ 嶓冢导漾、东流为汉”释为汉水发源。其山中的禹王宫相传是汉王为纪念大禹治水、造福与民而建。
只是方向上与当地人讲述不一。禹王碑及 “ 嶓冢导漾、东流为汉”的文字,在《汉书禹贡》就有记载。嶓冢山莫非就是此处的汉王山?禹王碑字迹依旧可辨吗?
遗憾的是这些突然出现的问题未及提前计划,此行无车辆亦无助手,考虑到源头考察艰险未可预测,便末作进一步行动,待下次有机会再一探究竟。
匆匆拍了几张照片,挡了一辆面的车去火车站。下车时司机执意不要钱。说我看你是外面来的,不熟悉,就捎你一程。这是自用车,平常不拉人的。
按照司机指的方向,沿一个上坡道走了四五分钟,不见一个人。我怀疑是不是走错路了。直到看见一个铁路货场,再过去就是铁路。依然不见车站。路边一个小商店,门前有个妇人低头玩手机。我问火车站在哪儿?妇人抬头指了一下,又低头去了。顺铁路继续走了好几百米,一个紧闭的大铁栅门,挂黄色警示牌: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难道那妇人指错了?看看四周,再没有别的岔路和入口。试着推了一下,小门开了,并没有上锁!又走了一二百米,终于看到了站台,三四个人坐在值班室前的椅子上,手里拎着行李,看来是候车的人。
站台很小,“宁强”两个烫金字就显得很大。候车的蓝色座椅只设置了一排五个座。我找空坐进去,跟边上人攀谈。这趟车从阳平关到安康,一天只发一趟。坐惯了其实很方便,省时又便宜。全程7块钱。北面就是秦岭,南面是大巴山。闲聊中谈到魏辅堂,都有惋惜之色。
11点40,标志着“幸福乡村号”的火车由西面缓缓进站。 票买到勉县,两块钱。 列车在秦巴山地之间穿山越岭,跨江过河。沿途上下乘客都是沿线居民。挑担子的,背背篓的,背书包的,提礼品走亲访友的,打牌的,磕瓜子的,整个车厢里弥漫着汗腥,烟草,方便面混合在一起的奇怪的气味。窗外风景不断变化,慢慢地变得开阔,河流也浩大起来。列车由陕南山地驶入了汉中平原。秦巴山地大开大合,在这里展开一个宽阔的舞台。
到勉县武候镇游览,基本上无趣可陈。进门的大牌子上写着一位文化部长的题词:武候镇是我见过的最有文化的古镇。这的确是最好的旅游广告语。似乎中国的旅游景点都是按照一个模式打造出来的,发展成熟的景点,看起来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对于刚从乡村走过来的我,对这种“打造”出来的文化便格外的没有感觉。草船借箭,诸葛草庐,诸葛神算,不过就是非常好的照相道具而已。所谓的文化,都是移植拼接在一起。
此次游走,只为避开国庆节热门景点和线路,并没有计划行程编写路书。而在行走间,有许多未知,有许多意外,为这次旅行增添了未曾料及的收获和乐趣。也许,旅行的意义就在于对末知的发现和探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