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个月不到,哥哥就四岁了。几乎从他在我肚子里照过第一次四维彩超,透过B超看见模糊甚至是夸张的大鼻子以后,我就从此悬着心过日子。产检不顺、保胎住院、生下三天肺炎进保温箱、又陆续三次肺炎住院,到如今体质较以前稍好,但生病的频率仍是一个月两次左右。当我回顾来往,我羞愧地发现,对于哥哥的体弱多病,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添油加醋津津乐道的受害者,我沉浸其中,恨不得时时被证明自己是天下最倒霉的母亲,哥哥是天下最脆弱不堪的孩子,我成为一只在只有毒汁没有花蜜的枯萎花朵上吸蜜的蜜蜂。
为什么要如此?既无奈又觉得痛苦,可是言语中却恨不得他的体弱多病更上一层楼?如此才能让我受害者的心态更理所当然?才能获得倾听者的真切同情?是这样吗?
当哥哥上周病了,上前天好了,停了药,前天又病了,我看到自己既觉得惊恐又充满无助(因为担心上班要请假),可是脑海里仍然萦绕着一个自以为是的念头,哥哥的生病再一次验证了他的难以养育,我的抱怨有铁证的理由,我因此甚至有难以觉察却可寻蛛丝马迹的可怖的愉悦心理。
多么矛盾又多么荒诞。确实,人都希望自己言行一致。如果执著于自己是受害者的念头,那么当现实生活中出现明证,当事人甚至会带着欢欣的病态心理去迎接不幸;即使缺乏证明事例,哪怕自己无意识主动制造都会促成司空见惯的恶性循环。
受害者都曾是被迫的接受者,然而久而久之,受害心理一再重复,似乎受害的大脑回路都会被巩固加强,不期然就成为制造受害事件的同谋者。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是承受丧子之痛的受害者,可是之所以成为经典的“祥林嫂”形象,在于一次真实的受害经历就反复出现在她的回忆里,她在不断重复不断讲述的过程中,既获得了自己想要的被同情欲望,又加强了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当她不知疲倦地诉苦之时,她已经成为满足受害者心理所需多肽源源不断的提供者,她自己终于成为了让自己不断受害的起源,于是她成为了永远的受害人。
我看到了自己身上祥林嫂般的劣质,觉出自己的矛盾可笑。我真要自证为受害者还是主动改变者呢?这在于面对现实时,我的思考,我的行动。
哥哥是体弱多病,可是如果我耽于被动应对,沉于抱怨诉苦,那么我就会屡屡成为自证的受害者而浑然不觉。然而事实上,我是完全可以觉察到自己的受害者的念头,采取积极主动的解决行为,实践增强哥哥体质的方法,从饮食上改变饮食结构,多煲汤多做增强体质的食物; 从增强抵抗力的辅助物着手,如吃益生菌、党参泡水、老虎奶煲水;从锻炼身体着手,培养哥哥一项运动爱好,长期坚持锻炼身体,比如追逐奔跑、踢球等。至于效果如何,我都不可以停止尝试也不可以放弃坚持,否则受害者心理就会悄然取代积极性的举措,这很容易。人大概只有在积极的行动中,才能做到真正地顺其自然。
当我停止行动却重复体验哥哥频繁生病的被受害事件,我就自断后路。对于这些如毒汁般的受害念头,我应该保持警惕和觉察力,既不认同也不排斥,既不屈服于它们渴望被重视的压迫力而开口抱怨,也要学会随遇而安。当我意识到,我是可以采取行动的自由人,我便有了出路,而不再是任何受害者。
此外我发现自己当自证为受害者却乐于此道时,我厌恶听到那些太过于幸运的事件,尤其当一个妈妈得意地告诉我,她三岁半的女儿从出生至此,从未进过医院。为了哥哥几乎踏平医院大门的我听了既无比艳羡,又心里无比苦涩。我自然知道我羡慕的背后是对方未雨绸缪般的、先知先觉的准备和付出,可是正如此,衬托出我当初的愚蠢轻率,如今后知后觉之追悔莫及,过往与之相关的、甚至孕育他的那次结合都成为了苦痛的回忆。我当然是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感受。不过却明证着,不幸者或者说自以为是的受害者是不喜欢幸运者或者以自以为是的受惠者。
我不得不感叹:“多么矛盾的人性啊!”
写于2019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