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第一次人流
我很早就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首先注意到她的存在,是我妈妈。我告诉她我有恶心呕吐,乳房胀痛,头晕的症状,还有懒惰。
她说这是妊娠反应。
所以,在我真正证实这个孩子存在之前,我就知道她的存在。我实实在在和她相依为命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我帮孩子取名叫做Alexandra,意思是“人类的守护神”,取自我一位前任的名字。
当我看着手中两条横杠的验孕棒时,我姐姐打电话问我:“这是谁的孩子?”
我开玩笑说:“她应该是个混血宝宝。”
因为我不久前和一位荷兰男孩有过ONS。
“你真是一夜惊喜。”姐姐不无讽刺地说。
直到我在医院病房外拿着B超化验单,“怀孕8周。”我翻开手机日历,转头对姐姐说:“天啊,她不是混血宝宝。”她的父亲是我另一位前任。他和我分手的理由是,“我觉得我有抑郁症,不适合谈恋爱。”
what?
我也有抑郁症啊!
我他妈还不是在你面前活蹦乱跳!
我过了好久才能接受“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我”这个事实。
可是我现在得接受另一个事实——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我做了一大堆化验,没有肝炎,没有梅毒,白带正常。最后把化验单都交到医生手上,她问我:“确定不要这个孩子吗?孩子爸爸知道吗?”
我愣了。
我姐姐在一旁答:“她不能要,她还要读书。”
医生给了我一副“深表同情但你自己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的表情。她刷刷地在人流同意书上签字:“这里,你的姓名,电话,住址。”
我颤颤巍巍地写上我的名字,听着医生说:“医院没有床位,不能做全麻,手术时你要配合医生,不然可能导致手术失败,造成不孕不育。”
我睁大了眼睛,满目惊恐。
她最后问我:“你确定要做吗?”
我抓住姐姐的手:“我不想做,我是个妈妈。”
姐姐反握住我的手:“你想毁了自己一辈子吗?”
那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忍不住找出这个前任的微信,“hey,七夕快乐。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我忐忑地发出信息,心里期待他的回复:“生下来,我养。”
但事实是,“你确定是我的孩子?”他问我。
果然,长了一张浪脸,就活该被人误解。
“对不起。人流多少钱,我出。”
“不用了。我妈给我了。”
我知道这样下去也是撕破脸皮,还是适时给自己留点尊严,留点转圜的余地。
事实是,我妈知道这件事后,没有哭没有闹,她给我发了很长的微信:“早点休息,女儿想到你明天的事,我心痛,我怕你明天会很辛苦,真希望经过明天的事你会长大。妈妈不能帮你分担。但不要怕会过去的。想你明天的事,我就难受,但又不能说,好想大哭一场。”
我反复敲打着键盘,删去,又重来,只能说:“会过去的。放心。”
我开始反思自己。
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是我自己的责任。是我贪玩任性,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结果。
我又想到这个孩子。
她比我要坚强多了,这两个月来,她妈妈依旧我行我素,不拒绝不负责。抽烟,喝酒,泡吧,坐飞机到处去玩到处去浪。可是这个孩子从来没让我难受过,从来不会给我摆脸色。她陪我去了那么多地方,看了那么多风景,经历了那么多人事变化。如果她有以后,那该多好。
但不能,她爸爸连谈恋爱都没有ready,怎么能强求他成为一个daddy?
第二天,做手术之前我吃了大概四条曼妥思,可乐味,葡萄味,杂果味,还有一条是粉红色的。
我听到护士在叫我的名字,我看了姐姐一眼,“没事的。”她安慰我,然后站在原地看我走进手术室。她只能陪我到这里。
护士让我带上手术帽,换好衣服,然后走进手术室。和电视上冰冰冷冷的画面不同,现实中的手术室铺了老久的地砖,墙上的石灰剥落后变成惨淡的灰白色。
“躺到床上去,脚踩在踏板上,衣服撩高。”医生和护士都带着口罩,声音听上去是中年,跟我妈妈的年纪差不多。
我躺在床上,护士拿了一个呼吸麻醉的面罩过来:“这是笑气,医生叫你吸的时候,你要用力吸。”
医生清洁了我的阴道后,告诉我,“准备开始了。吸。”
我吸了漫长又沉重的一口。
然后是第二口。
第三口。
我感觉到了痛,又好像不那么痛,因为我已经痛到无法感觉痛楚,我正身在痛楚之中,四面八方,像漫天的潮水扑面而来,无处可挡。
“用——力——吸——”医生的话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一声都漫长得像是亘古不变的黑夜。
突然我听到大声说,“叫外面的人进来。”
那一刻我以为我是熬不过去了,我要死在这手术台上,医生正在叫外面等我的姐姐进来签字急救。
我坠入了黑暗之中,绕着唯一一个光点在旋转。不停的转,不断的转,一直一直在转。久到我以为我从一出生开始就从来没离开过这片黑暗和那颗光点,久到我以为我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不要动,动就没法做。不要动,会穿宫的。”
意识渐渐回来,迷迷糊糊我好像看到一群人看着我的子宫,等着我放松那一刻,从中取出我的孩子。
“结束了。”
呼吸面罩被摘掉,我睁开眼,“啊,好痛。”我抓住我身旁护士的手,我记得她的手是雪白的,白得发青,没有一点血色。
我问她:“我是不是要死了。”
“是宫缩,正常反应。”
有一阵强烈的宫缩,伴随浑身发抖,我咬着牙对她说:“如果可以不痛,让我去死吧。”我的头发已经湿透,身上出了一遍又一遍冷汗。
等到麻醉退去时,我躺在病床上,姐姐拿了一杯温水进来。
我搂着她哭:“好恐怖,好恐怖,我以为我要死了。”
“都过去了,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