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回家里,父母又回到了同一战壕,又逼问慧生是否在谈恋爱,语气不容回避。他们想此事定不是空穴来风,不然老黄为何打电话到家里,作为老师肯定不会信口雌黄。
慧生为了渡过难关,只好诬陷老师:“老黄肯定搞错了,他有什么证据,乱说坏话。”他想肯定没有什么证据落在老黄手上,不过要是某个男生因嫉妒举报他就难说了。
父亲郑重道:“老黄说一个女生举报你在谈恋爱,还说当时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不像是假的。她因为谈恋爱现在连书都没读了。”
慧生马上判断出那个女生是大班花,恨得立即把她逮到面前,给她一拳,打她个满面桃花开。此女害得赵龙霖白白挨了一顿,现在又来祸害自己,连伤两位英雄好汉,历史上那些红颜祸水也不过如此,真是祸水中的祸水。咒完了大班花,最重要的还是洗清嫌疑,可他找不出什么方法办到这件事情。父母早就起疑,托大班花的福,现在已经坚信不疑了。
慧生只好说:“反正我没有耍女朋友,信不信由你们!”这话是他现在能想出的最好的话,自己守住阵脚,把辨明真假的难题交给他们。只要自己死活抵住,他们又能怎么样。慧生又一想,即便他们确认自己真谈女朋友,又能怎样。他费劲脑汁地替父母想办法,最后认为父母没办法,只能干看着。
由于慧生的死不承认,父亲费尽了口舌,口干舌燥,喝了好几杯浓茶。这一场审问一审就到半夜十二点,最后母亲语重心长求他道:“你年纪这么小,正是读书的好时候。不要谈恋爱,谈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点你要相信父母说的话,我们是为你好!”
慧生不想听这些已经听了十几年的官话,说自己要睡了,明天还要去学校上班。他扭头直往卧室去睡觉,把背影留给了疲惫无奈的父母。
早上一跟王倩见面,王倩眼神迷乱,神色慌张。慧生还没看见她这么焦急过,恋人之间忧虑可以互相传染,不由得也跟着焦急起来,他隐隐觉得是关于他们恋爱的事。他还没开口,王倩就直说了,“昨晚班主任给我爸爸打电话,说我在学校谈恋爱!”
老黄果然给王倩的家里打了电话,双管齐下,真是拆散姻缘的老手。王倩问道:“班主任是怎么知道的?”
“大班花告诉他的。”
“她怎么这么无聊,关她什么事!她竟去告密!”
王倩气得脸上全是怒气,嘴角微微张开。要是大班花在此,估计不用慧生动手,两个女生就会先打起来。可惜女生打架一点都不潇洒,都是抓衣服扯头发,跟她们打篮球一样,最干脆的也就扇扇耳光,很不美观。
现在抱怨大班花无济于事,再说慧生也不想看女生打架,他突然问:“你爸爸怎么说?”
王倩道:“他就问了问我,有没有这回事,我不敢承认。”
慧生立即说:“我爸爸昨晚也这样,我们死不承认,他们就没法。”他想,老黄也就批评如前,脸皮厚点就行,他才不会像那两朵班花一样离开学校。总之,顶住压力,熬过高中,进入大学,万事大吉。
王倩点头同意,他们依旧我行我素,只是没敢再拉着手步入校园。过了两天,意外出现了。放学后的两个人刚出校门,习惯性地拉着手,王倩猛然松开了他的手,前面停靠着一辆深红色的轿车。
她爸爸从轿车里走出来,未料一年不见,他的摩托车就换成了一辆豪华小轿车,豪气逼人。他身上的皮衣亮鞋,反射着路灯光,那光比路灯光还闪亮。天空上月亮的光一直比太阳要柔和,在他身上却反了过来,让慧生怀疑自己学过的物理知识。可惜的是他样貌难改,跟以前一样丑,秉性也难移,朝地上吐了口痰,腆个大肚如怀了个娃娃般走了过来。
心慌之下,慧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想起上次自己父母遇见王倩,那时她镇定多了。都说丑媳妇怕见公婆,这才知道男人也一样,他甚至想立即丢下王倩跑掉。在慧生自我惶惶之际,事情却证明是他自做多情。她爸爸直接发问:“就是这个小子吧!”眼睛看都不看女儿的绯闻男友。
不想王倩不守约定,点了点头承认了。慧生惊骇,王倩朝他递了个无奈的眼神。他随即理解王倩的心思———已经被亲眼撞破,想继续掩饰已不现实。慧生马上启动脑袋的库存,快速编纂自己的台词。他想说:“叔叔,我跟王倩是真心的。”
台词还未编完,他爸爸简短地甩了一句:“上车,回家。”然后转身钻进车里。王倩对慧生说了声再见,又朝他挥挥手,伸出舌头摆了个苦脸后也钻进车里。车子随即发动调头,一路红灯而去。
慧生看着他们离开,自己备好的台词在肚子里还没说出来就废了,心情惆怅。手指上还残留着王倩的感觉,他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想把那感觉永远留在手里。
今夜他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翻得床吱吱的响,床如果能行动都恨不得把他摔下来。王倩的爸爸居然没有像正常的女生的父母审问他,如此的淡定果断绝非好事。慧生见过很多这种事,恋爱中的男生家长不会找女生。但女生家长都会找那个男生说话,叫他离自己的女儿远点。这是警告,警告如无效就会动粗。他亲眼见过这种事情,一个男生被一群家长追的全校乱跑,后面的家长手上拿着家伙,最后虽被老师们阻住,但至今心有余悸。
这样一回忆,慧生心里更急了,想明天王倩的爸爸该不会叫一群人来打自己吧!那样就不能像平常一样去学校。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一夜无眠。
天亮后,慧生拿定主意,就是被打也要去,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能当孬种。要是他们人多,见势不妙就跑,边跑边喊:“抢劫了,快打110!”
他朦胧着睡眼抱着书出门时,母亲见他眼圈发黑眼珠发红,问道:“你晚上怎么没睡好吗?”
慧生答道:“没事,睡好了。”冒着晨风就到了小学门口。王倩没在,她以前总是先到的。慧生想她回家肯定受批斗了,多半哭红了眼,说不定会蓬松个头,来找自己诉说衷肠。等了十来分钟,迟迟不见王倩的身影。已经快迟到了,他有点着急了,却见昨夜那辆红色轿车从眼前呼啸而过。慧生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辆雪佛兰车,再次叹服王倩家真是有钱,有钱到这个份上,让慧生心里升起一点点自卑来。
这车是从学校下来的,慧生顿时明白了等不来王倩的原因。看时间,走到学校已来不及,招了一辆出租直奔学校。
一进教室,发现王倩的座位竟是空的,慧生奇怪得很,前后看了几遍也没发现她。下自习后,小班花消息灵通,对慧生有意道:“今天王倩的爸爸来了学校,王倩没来。”
慧生着急问:“她怎么了?快说!”
“不知道,但我敢肯定有事!”
小班花说对了,一上课,老黄就说:“班上转走了一个新同学,希望大家不要受影响,一年后都要散的,关键是读好书,将来能有个好大学去读。”说完,他还有意朝慧生这里看一眼。
慧生顿时觉得脑袋受到重击,像从高楼下往下望,眩晕眩晕。他深吸了一口,全身战栗,手心发凉,似乎冬天回来了。握一握手,手心里全是水,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只看见老黄的嘴巴张张闭闭。
班里很多人都朝他看几眼,他已失去了判断力,分不清是那眼神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觉得是一颗颗子弹打过来,而他又没有掩蔽物,只能光着身体全都承受下来。
过了半节课才反应过来,原来王倩转校了!一天下来,上课就像再坐火箭,更不想去问问题,王倩都走了,还它问个屁。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王倩转到哪里去了,更伤心的是她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这一走,什么时候再见面,再见面又是个什么样子,慧生只觉得自己被扔到一片沙漠之中,没一点方向感,他口渴得要死,找不到水源。
中午回家,他吃了两口就没了胃口,感觉肚子装满了东西。沉重地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品味着老黄的话。他万万没想到大人们还有转学这一不可阻挡之绝招,心里血流成河。他恨不能像小时候改编的歌里那样,拿着炸药包去把学校送上天。
到了上学时间,他浑浑噩噩的,拖着疲惫身子往学校去,平常都是和王倩一起的,可斯人已去,再加上疲惫一步步占据身体,慧生就坐上了一辆面包车去学校。
车子行进到小学门口时,慧生朝那个伤心的地点无意地瞥了一眼,发现一个熟悉的倩影,是王倩。他叫停司机,立即下了车像老鹰扑小鸡一样扑上去。他的激动就是葛朗台找回一笔失去的财宝也不能比。
王倩也发现了他,跟他一样激动。俩人激动地对视却久久无言,因为都没有勇气先开口。最后王倩慢慢说道:“我爸爸要将我转走了,转到市里面去,说是市里教育条件好,其实就是想把我们分开。”
“你什么时候走,转到哪个学校的?”慧生再次确认了这个伤心的消息,痛的不知所以,就像个将死的病人样轻轻问道。
“今天就走,什么学校不知道,我们没手机,座机不安全,我会给你写信的,像咱们以前说的,好好读书,一年后上同一所大学。”
“好的好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吓死我了!”
“你在这里不许喜欢别的女生!”王倩嘟着嘴,很不放心的样子,口气像极了慧生的母亲。女人面临分别总是怕自己的男人遇到新欢,所以扮演母亲的角色,叮嘱儿子般千叮万嘱。
慧生对自己的坚贞信心饱满,“你放心,学校的女孩哪一个可以和你相比!”
“哼,你光嘴巴甜,重要的是要管住自己的心,可不许花心!”
慧生点头答应,他试探道:“你去了主城,那里高富帅那么多,你能不动心吗?”这才是他心窝子里面的话。分科时,他没去读理科,就怕被王倩被人抢了。马上就要千山万水,慧生更加担心。
“你不放心?”王倩笑着问。
“没有,我绝对相信你!”
“相信我,你可真聪明!你应该相信你自己。”她拉了拉慧生的手,又叮嘱了一次,才转头离他而去。王倩的话让慧生一阵羞赧,居然对自己没信心,把希望寄托在女人身上,实在不够男子气概。
这一见面他的心情好了,他原以为再见不到王倩了。一年,一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从小到大的每次过年时,就感到时光飞速,春夏秋冬就像过路人一样,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过去了。
慧生自我安慰着,想起王倩的叮嘱,状态恢复正常,状态一正常,疲惫的威力立即就大增,他感觉背上似乎扛了一座山,恨不得就在路边躺下睡一觉。
他到学校迟了半个小时,被老黄教训一顿。课堂上用手撑着头连睡一个下午,又被老黄教训一顿。那意思就是不要被儿女情长所累,现在四大皆空,将来才能大展宏图。到了晚自习,慧生干脆睡出了鼾声,口水流了一桌,都可以去和面做馒头了,荣幸地来了个三进宫。老黄把小班花调到王倩的空位上,他们又成了同桌。
班上三朵花凋谢了两朵,唯此硕果仅存,慧生睹花思人,五味杂陈。二班花不知去向,大班花形影无踪,虽说他痛恨大班花,但好歹也是一朵花,没理由不思念,就是有毒的罂粟花也让人思念啊。
小班花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居然学会了深沉。以前她经常找慧生说话,现在寡言少语,慧生几次主动问话,她却低头看书,半天才反应过来,真像个念经的尼姑。他坐在尼姑旁,百无聊赖。恋爱中的男人若突然独处,就如贾宝玉没了林妹妹,就会去找其他姐姐妹妹解闷,但仅仅解闷而已。
小班花看穿了慧生的无聊,不愿当他的姐妹。她甚至有意回避慧生,下课就离座位,铃响才回来。黄兵则更是痛恨他,觉得王倩的离去是他一手造成的,每次碰面送给他鄙视的眼神。
慧生当不了宝二爷,只好也变成一个小和尚,埋头听经读经。他每天都想着王倩,等待王倩的来信。一个礼拜过去了,没有信笺到来。
在他期盼鸿雁传书之时,家里突发情况,由于房价继续大涨,门市的老板,要卖门市,开价二十五万。父母刚买房子,手头上只有五万块钱,生意还要周转,急的团团转。这跟上次买房子还不一样,买房子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这个老板急着出手,仅给了半个月的期限。
父母四处借钱,父亲费尽心力借了两万。他没有了其他来路,坐在门市前发呆。母亲在最后两天出手,朝自己的兄妹打了几个电话,就到手了十五万,她又把自己丈夫呛了一顿。
门市买过来了,欠了一屁股的债。父亲却又开朗了,一天到晚有说有笑。天气变热,生意迎来淡季,下午趴在柜台上睡一觉,都不会有人打扰。父亲则兴致勃勃地跟对门卖麻花的侃大山。他从乾隆到改革开放,都发表一番自己见解,甚至大手一挥,说自己要是读上了书,至少也是个市长。他以前吹自己的儿子,现在吹自己。慧生想这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他后来才知道父亲很愁,他每次吹完牛后都唉声叹气,原来他这是借“牛”消愁。可慧生还是发现那个开朗的父亲回来了,他的心底是开朗的。
母亲欠了债后,脾气又回来了,对着父亲猛吵。特别是奶奶出院,在慧生家住,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复原,只勉强能走,但手难抬举,吃饭需要人喂,这份工作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忍住内心愤怒,喂完饭后,让父亲去洗碗,父亲不洗,俩人又吵一架。
慧生经常回家就看见父母对骂,奶奶不安地看着他们,不敢出声。他只好再次扮演和事老的角色。
吵完后,俩人又喜笑颜开,收货,打扫门市,计算一天的收入和利润,期待着明天的生意。父亲笑道:“现在买了门市,咱们就算正式的城里人了,再也不用回老家种田了。”
母亲笑着打趣道:“那还不是我逼你出来做生意,就你在老家种田,都看你笑话,挖洋芋红苕,挖得地里全是一片白的。”
慧生称赞父亲:“爸爸不会种田,但口才好,所以才能出来生意,现在有了产业,过几年债一还完,日子就好了!”
母亲哼道:“那还要好好忙活几年,你和弟弟也要好好读书,我们从农村走到这里,你就要从这里走到更远的地方。”
慧生和弟弟点头称是。吃完饭他们做作业,母亲照顾奶奶睡下,然后给她们换被褥,将厚的换成薄的。
母亲进弟弟卧室两分钟后就大怒叫喊,把一家都聚拢在弟弟的衣柜边,只见衣柜里全是《知音漫客》,一本本整齐地藏在床单下面。
父亲怒极反笑,给弟弟两个耳光,弟弟哇哇直哭。母亲也不甘示弱,抄起衣架就往弟弟身上抽,弟弟抓过漫画书抵挡。漫画书真是够朋友,替主人挡了十几下,被打得血肉横飞。
弟弟挣脱母亲的手,左突右冲,跑出了家。母亲把他的书装进垃圾桶,连带垃圾桶都扔了。弟弟跑了当然要找回来,一家人又去寻找。父亲骑着摩托车去找,母亲在家里照顾奶奶。
慧生在漫画书店里找到了他,拉着他到路边的凉椅上坐下,他不打算劝弟弟立即回去,这么快回去必又是一场打。此时才六点,离天黑还有一个小时,他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电话报告情况,然后拉着弟弟满城闲逛。
逛到西转盘,慧生想起刘和在这里,就去找他去聊天。夏日的夕阳遮蔽于红色的云朵之后,烈烈余威尚存于地面,车来车往,热气嚣张,新建楼盘高耸入云,大都看着已经快要完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