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在记忆的大房间里,不知道在哪个旮旯处会突然出现旧东西。仿佛我能清楚的记得家里的一个老桌子——老箱子般的老桌子,半米见方的桌面,苹果绿的漆面(那是在一次刷门窗的过程中也把它也刷了),像衣服的补丁般一块块地破出它原来的面貌,还有很多坑坑洼洼,是我在上面钉过什么的痕迹。正如奶头发原来的黑色越来越少,我就像感觉那是如此正常一样,不晓得这种变化不像每天的太阳落下会升起来,她的故事写进沧桑的皱纹里,写进蹒跚的步履里。
奶奶常常跨过老叔和我家之间的杖子豁儿,来到我家。奶总是在走到屋子窗前时,往屋子里看看,由于视力不好,奶用手遮在耳朵旁,这种动作就像一种特征。尤其当黑天的时候,奶披着头发,这样一来,有时就把妈吓了一跳,妈害怕鬼。
奶有气管炎的病根,常年咳嗽有痰,听说有偏方能够治愈,这个偏方是喝罂粟秧熬成的水。当时各家园子里种着几颗罂粟,它开着红色或粉色的绚丽的花朵,到了秋天就结成浆果般的果实,里边是如萝卜籽一样大小的球状籽儿。将枯败的秧子,拔下来,一直熬,或成汤药般的烫,或成巧克力般的糕。有一次,奶煮了大半小锅的烫汁,大约有两大碗那么多。奶说这是好东西可以治病,我就喝了一小碗,奶喝了剩下的。不一会儿,奶就吐白沫了,大人发现不行了就上了卫生所。打了吊瓶,奶好了起来,我和医生说,我也喝了,医生说多亏了你喝了一些,你奶才好救过来。
奶还打听到了偏方,据说童子尿可以治病。一段时间当我在周末睡觉时,奶拿个空罐头瓶子,来到炕沿前,将我叫醒。有时候我已经醒来,不过在炕上躺着,看看棚顶的报纸,仿佛能够看到许多离奇的东西,我的心情和幻想仿佛也也被裱糊起来了。奶让我给他接尿,我起来现在炕沿上,往罐头瓶里尿尿,有时无意或有意把尿尿到外面。
有时候,我会去奶和爷的屋子里玩,这时冬季的寒风像生病时吃的药一样甘苦。在屋子里,炕上放着小被乎,上炕把脚伸进小被乎里,感觉脚就像在春天里。小被乎有半米见方那么大,上面是奶用旧的衣服或者被面裁出来的,由于年久布料有些不结实,经常坏些破洞,奶就用布衬,打补丁,所以小被乎就像春天草地上盛开这各色的花朵一样。奶常摆弄一副塑料制成的牌,里面有水浒一百零八将。牌常常因为时间长了而有些脆了,时有会坏掉,奶就用白线将牌缝上,所以洗牌时,常常被卡住。我常和奶玩牌,赢豆角豆或者苞米粒,却从来没有玩过钱的。屋子里有种旧味道和苍老的味道,这味道是老人住的房间常有的,像似在炕上摆放的炕柜一样,能够散发出它独有的味道。
炕柜是最东北地区常见的老柜,年代已经不知道了,在柜门、抽屉和边角处,用黄铜做成各种镂空的装饰镶在松木上。柜子里头在特别的时期有好吃的,都是姑姑们孝敬奶和爷的。我常翻那个柜子,仿佛和柜子有种亲密的感觉。
我是个粗心的人,不记得奶的年龄和生日,我甚至把自己的生日忘记,如果没有人提醒我,我就会忘掉,请原谅我忘记他人的生日。
奶有晕车的毛病,即便是做马车、牛车,如果是背着坐也会晕车。妈曾经因此而嘲笑奶,一次暑假,大约是二三年纪,奶要去老姑家,只能走着去,我陪着奶去。那条路在之前和之后,走了很多次,但是那次因为用脚丈量了每寸风景,所以尤为珍贵。我和奶背了些水,就从家门口上路,一路走过本队,走过十三队,走过曾玩耍过的砖厂,走过五二朝鲜村,走过范家屯,走到朝阳。那是个比较繁华些的村子,有几家商店,并且村子依公路而排开,因此有很多的风景。我到这里就有些走不动了,我拿两毛钱,买了两块冰棍,和奶一起解渴,我想歇歇,奶就很自然地说,不怕慢就怕站。我至今记得这句话。我们继续走走过王家店,走过朝阳水库,走过贺家,大多数的时间只是我们俩和路旁的田地为伴,最后终于到了炮台屯。如今才知道当时一共走了二十多里地。
奶也有时做出令我烦心的事。大约是李子树已经结成李子的时候。我和班上的同学崔莹、黄欢、李宏宝、张盼几个人一起到家里附近的河边玩。他们家里条件都非常好,家里都是在街里做买卖的,尤其是崔莹,虽然她妈曾是我们队里老毛家的姑娘,但是父亲开着照相馆,而且她还是班长之类的,她在一次捐款活动中捐了五毛钱,班里最多的,我手中多年没有见到五毛钱。因此我在她们面前有些自惭形秽,我更有在她们面前体现出我能提供给她们一种特别的体验。我邀请她们到我家去看看,就直接领到园子里,如请她们吃青李子,这时奶看到了,大声喊着,败家孩子,都还没有熟呢。让我顿觉我的形象在她们面前,轰然倒塌,并且还有作为白富美的崔莹等人。
奶有时还和我开玩笑,一次下午,太阳快要落下山去,我去老叔家去溜达。进到屋里,奶在炕沿坐着,厢盖上放着一碗褐色的、粘稠的半透明的液体,特别像曾吃过的糖稀。我问奶是否是糖稀,奶说你偿过了就知道了。于是我就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也没有偿就咽下去,一会儿才感觉到特别苦,我就哭着数落奶。我当时坐在木板凳上,脚尖着地,脚跟悬空,脚就不自觉地抖起来。我就更加认为吃了不好都东西,奶也不说苦胆能败火,就让我闹。从此以后我学会了腿打颤的技术。
奶和爷,有时候晚上吃点罐头,奶就会趁着夜色,跨过杖子豁儿,来到我家窗前,敲开门,给我拿来若干罐头,至今无法想象视力不好的奶如何在这样的夜色中行走的。我那时认为这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在我时受打击的生活中,对于许多事情都觉得是那样的平常、正常,我弱小的内心关注的是整个世界尤其是同龄人对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