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漾活在那方逼仄地带。
打出生起纪漾只在照片里见过母亲,外婆口中那个似山花般明艳灿烂的人仿佛只活在她的话里,他是从未见过的。
纪漾真正的母亲,在他赖以生存的灰色地带里,仅仅是一张泛黄的老旧照片,他看了无数遍。
纪漾的父亲常年在外打工糊口,逢年过节也是轻易见不到的。对于他来说,没有父亲才是常态。
世界是绚烂多彩的,可纪漾却对世上绝大多数的色彩兴意阑珊。他更喜欢待在自己的灰色地带,同自己说话,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像看书,或者只是看书,他能一个人关在逼仄的小屋内看上一天,从鱼肚泛白到夜幕星河,他也不甚察觉。
很长一段时间里,纪漾疏于交流,同时他也不乐意交流。他的成绩是自然好不到哪去的,老师和同学大都喜欢阳光开朗的男孩,而他刚好与阳光背道而驰。
纪漾差劲得就像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在云蒸霞蔚的景致里,他也本该在阴暗的角落无人问津。
直到高中,纪漾也“不负众望”地读上了职高。但一切似乎从踏入高中起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纪漾!”
明净窗外一道尖锐怪叫隔着耳机钻入耳道几欲要将他的鼓膜刺破。纪漾将笔搁在桌上,抬眼看去时,声音的主人已然不见踪影,空气里只剩下少女们的盈盈的娇笑。
纪漾觉得那声音聒噪,上高中以来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似乎是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个子树苗般疯长,脸上轮廓也愈渐分明。他开始是不大在意自己这些变化的,直到他走在街上和学校里被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才意识到自己拥有了决不能在人群中匿迹的长相。
他再不是一个会湮没在人群中平平无奇的人。越来越多的女生会主动同他搭讪,会偷偷在他的课桌里塞些情书礼物,抑或是像刚才那般,攀附在教室外的窗台偷偷打探,大声叫他,旋即又羞赧离去。
纪漾第一次觉得自己身边簇拥了好多人,他也因此窃喜,但久而久之他又莫名厌烦。大抵是少女身上的斑斓底色与他的灰色地带始终相悖。
纪漾花了很短的时间敛回被打断的思绪,拿起笔继续写。
因为职高离原来的家有二十多里路的缘故,他入学时不得不选择住宿,毕竟父亲靠苦力赚钱,日子也捉襟见肘。
纪漾的性子始终是不合群的,尤其在职高,大家都觉得他整天拿个本子默不作声地写简直是惺惺作态。可只有他知道,除了在看书写作时他才能不那么孤单。文字构建的世界是教他舒适的安全地带,这就如同他身边的许多男生对游戏欲罢不能,更甚迷失自我,这是一种“瘾”。
而纪漾的瘾在职高大抵是离经叛道的,所以他在高一的下学期就在出校不到四百米的地方租了间能容下他的房子。房子的租金是他在网上给人码子的稿费,而现在这个月的稿费怕是只能打水漂。学校是不能带手机的,他就将故事写在纸上。可那些夜以继日赶出来的稿子却在今天却不翼而飞。周末他只有一天时间去网吧将稿子打出电子版来给网编过稿,现在仅剩两天,他只能埋头苦干,重新来过。
他想他大抵是写不完了,但他也不破罐破摔,一字一句,一笔一划仿佛是对待一个新的生命般,不带半点敷衍。
“纪漾!”又是倏忽一声,像是縠纹水面掀起轩然大波,他不耐烦地将笔甩到一边,眼里储矢般看着杨茵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你要没有,我有!”
杨茵是语文课代表,连续三个学期名至实归的年级第一,赫然也是大家口中公认的好学生。可在纪漾眼中杨茵同那些想方设法接近她的女生并无区别。
“你读书笔记没交。”杨茵对他的恶劣态度似乎视若无睹,语气平和地将一本稿纸放在了纪漾的桌上,正是他丢的那本。
“我的本子怎么会在你那里?”
纪漾将稿子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像是寻到失散骨肉的母亲,生怕自己的孩子磕着碰着。
“你当读书笔记交上来了。”纪漾记得像检查读书笔记这种事,老师向来是教给杨茵来做的。
“你,你等我找找,读书笔记我是写了的。”大抵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未免过激,纪漾有些心虚,手脚慌乱地像只无处逃窜的小兔子,一通胡乱翻找,终究苦寻无果。
“对不起啊......”他紧捏着自己的手指,支支吾吾道:“我可能落在家里了。”
“没事,下次一并交上来就好了,这次我不记你的过。”之前纪漾没有同杨茵有过交集,他从内心是抵触同那些过分优越的好学生交流的,毕竟在印象里,他们总是对他颐指气使,好像天生高人一等。但出乎意料的是,杨茵并不那样,她的语气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雨,悄无声息地安抚了纪漾的慌张。
“谢,谢谢......”
“谢什么,你又不是没写,我相信你。”
杨茵朝着他笑,窗外风过林梢,室内旁人谈笑,连课铃也倏忽疯响,但纪漾偏偏什么都没听到,他听到的只是杨茵口中不深不浅的笑。
那天起,纪漾强烈且深刻以为杨茵是喜欢他的,哪怕是同大多女生一样仅仅喜欢他姣好的外形。
晚自习后,纪漾回到了自己的小租房。他简单洗漱后,拿了放在抽屉里的手机,躺到了床上。在看到作家群里九九加的消息后,他猛然从床坐了起来,他分明没有交稿,可网编详细的修改意见都逐条罗列了出来。倒是能省了明天去网吧的钱,在手机上直接写。但纪漾实在想不通自己的稿子什么时候让网编看见了,毕竟他只有纸质的实体稿件。
“是你吗?”思虑片刻后,纪漾给负责自己的编辑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是。”单单一字,纪漾就全然明白了,可也就一字,那一夜他抛弃了他的灰色地带,少有地敞开了房间的窗,只觉得月光皎皎,风吹在田间泛起的畈畈麦浪,正如他跳跃的心,变得温柔且烂漫。
一个交完稿子的周末,纪漾在院子里晒太阳,房东主动过来,用羼着些方音的普通话同他攀谈。
“小帅哥,你看见我那间最大的屋子了吗,前两天可算是租出去了?”
那间最大的屋子就在纪漾隔壁他怎么能看不见,可租不租出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纪漾是没有多大兴致知道的。
“那,太好了。”半天纪漾才算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字,他实在不知道房东同他说这些的用意。
房东大抵是察觉了纪漾的不悦和气氛的尴尬,强颜欢笑着道:“啊,阿姨也是替你高兴,是和你同一个学校的学生,同龄人有的聊也热闹。”
“哦,谢谢阿姨。”纪漾敷衍着道谢,其实他压根不在乎是不是同校的学生,是不是同龄人,反正没得聊。
几句话聊下来,房东大概觉得纪漾还算客气,方才步入正题道:“小漾啊,阿姨今天要出趟远门,那小姑娘一会儿带行李过来,可能得麻烦你帮一下。毕竟咱们这楼梯不太好走,姑娘家家也没有多大力气。”
“她家里人呢,就她一个人搬吗?”
“好像是她妈在照顾她,前两天中午过来看房大吵了一架,她妈又是挠头又是抓耳的,哭得厉害,没说两句就将那姑娘往死里打,到不像是自家的孩子........”说到这儿,房东忽的朝纪漾附过身去,敛着嗓子道:“她那妈呀,恍恍惚惚的,不像个正常人,那天可把我给吓坏了。小姑娘实在可怜,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你多照顾着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纪漾想拒绝却是不能的。要是拒绝了,倒显得他没心没肺,不通人情。到底是动人的故事听得多了,纪漾对女孩的遭遇其实没动多少恻隐之心。
临近傍晚的时候,女孩果然拖着好些行李来了。开始的时候,纪漾只看见大门外一个背着光的黢黑身影,等他去开门时,女孩的脸也就清晰地映在了他瞬息骤放的瞳孔里。连同心脏不能呼吸的还有眼睛,那张脸简直教他夜不能寐,从那天起,纪漾不止一次想到杨茵。
“你,你要帮忙吗?”纪漾将手伸到杨茵面前无从安放,他变得异常主动,只是他自己丝毫没有察觉。
“原来你也住在这呀!”杨茵咧着嘴笑,婴儿肥的两颊染了夕阳的酡色,不算漂亮,但很舒服。她毫不避讳,甚至是赤裸的目光,让纪漾无所适从,“我自己搬确实有些吃力,但我也不好意思全让你搬。这样,你帮我搬那两个箱子就好,剩下的我自己来 。”
“你......可以吗?”纪漾本想说她有伤在身还是别搬了,可话到嘴边如鲠在喉,他硬是没能说出口。
“怎么不可以,我壮着呢!”杨茵边说边撸起袖子,脸上有如何都淡不了的笑意。纪漾很快搬完了两个箱子,说他对杨茵言听计从不过如此,他就真只在一旁看着杨茵汗水浆出地将剩下的行李搬完。
等杨茵规整好行李坐下歇口气时,天上已然冒出了零星的几颗星星,月亮在墨海里淬出了霜雪的颜色,纪漾就一声不吭闯入了杨茵掩着的门里。他脸上染了月的白华,表情跟见了找他谈话的班主任如出一辙。他起初背着手,许久才从扭捏地从背后递给杨茵一支药膏。他始终不敢盯着她看,低着头,眼珠在眼眶里动个不停。
“这是什么?”杨茵大方地接过药膏问道。
“红霉素软膏,涂在伤口会好很多。我......我刚才看你搬行李好像被划伤了,还是涂一点吧。”
“哪有被划伤,我怎么没有感觉。”杨茵开始在自己身上打量,除了前些天被母亲打的旧伤,恁是没有找出什么新伤来。
“没有啊.......”杨茵喃喃着,等她再朝门边看时纪漾早没了身影,杨茵看着桌上的药膏出神良久。
纪漾慌张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大口喘气,觉得心跳悖乱不堪却在雀跃,他咬着嘴唇差点笑出声来。其实杨茵根本没被划伤,那药是他特意给她涂旧伤的。
杨茵是纪漾的同学,邻居,同时也是负责给他过稿的网编,但也仅此而已。纪漾一直以为杨茵会像别的女生一样热烈同时笨拙地对他示爱,甚至追求。其实不然,他同杨茵的关系,似乎就止步于同学,邻居。他与她最多的接触是在周末,那天杨茵会当面帮他修改纸质的稿件。而在那天,他们也仅仅是网编与写手的关系。
日子一天天过,纪漾的生活也并没有因为杨茵的到来发生太多改变。他仍旧过着晚上写稿,白天看文睡觉的颠倒生活。
杨茵始终同纪漾是有距离的,不是刻意保持的距离,而是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纪漾想了解她,走近她,迫切地想!可他即便是走出了那片逼仄地带,也只能呆上片刻,片刻之后他就手脚发麻几欲窒息。他终究没有勇气朝杨茵再多走一步。
这些天纪漾对杨茵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她比自己还要不规律的作息上,白天她拼命学习,晚上拼命写稿,她留给自己睡觉的时间少之又少。纪漾觉得杨茵简直是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他不理解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自虐似地努力。
可每当月亮开始隐匿,杨茵房间的灯光还明晃晃打在窗外的地上时,纪漾心里有不可言说的难受。
纪漾实在厌恶极了自己懦弱胆小,固步自封的状态,可他也只能囿于自己的灰色地带,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弄得自己心力交瘁后又开始顾影自怜。
终于,内心一场腥风血雨后,纪漾不再对杨茵有任何幻想,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要有幻想,只继续安静呆在自己的灰色地带就好。
但越是克制愈是汹涌。纪漾总会不由自主将目光放在杨茵身上,可杨茵总不会同他多说什么话。
源源不断的女生接近他,放以前纪漾会爱答不理,但这次,他竟鬼使神差地答应女生的示爱。那女孩是个成绩仅次于杨茵的优等生,叫做何倩,同时跟杨茵走得也近。
纪漾其实也弄不明白自己想法,他心里一团乱麻,他只是恍惚觉得何倩是会和杨茵一样的。何倩在一个殷实的家庭,确实对他很好,会帮他买早餐,会送他小礼物,会在周末带上他逛各种店铺。她实实在在对纪漾像恋人那般,把他当做眼里最亮的星星。自然,纪漾觉得同她在一起时也是开心的,只是偏偏少了分悸动。
纪漾和杨茵都有自己的世界,日子也就这样互不相扰地过。
直到那天周六放学的午后下了场倾盆的大雨,纪漾又看见那个驼背的老人在大雨倾压下颤颤巍巍的身影。纪漾经常能见到她,他也刻意观察过,驼背老妇人住在离纪漾租房不远的危房里,危房所在的院子,蛛网燕泥,苔痕遍地。因为老人靠拾荒为生,院子里处处都堆砌了破烂和垃圾,路人经过院子时都不免加快脚步,因为院子里垃圾的恶臭好像发酵在空气里,实在刺鼻。
此刻 ,一场大雨,让这个走得不如婴童稳当的老人不遑避雨,就迷失在雨里。大雨毫不留情地浇湿了单薄的衣衫,大颗雨珠就在她斑白的发丝和皱巴巴的肌理上肆意游戏。老人的眼睛像是被雨打得看不见,但是来往撑伞的人似乎比她还要看不见,自始至终,没有一把向她倾斜的伞,没有人会帮她,包括目睹一切的纪漾也只在不远处静默看着,即便他心里有多么汹涌澎湃,苦涩难耐。
他明明迫切想要为老妇人撑一把伞,可他的手脚却像被镣铐桎梏一般动弹不得。他要是去了路人会怎么看他?同学会怎么看他?老妇人又怎么看他?他肯定又会成为大家口中装腔作势的人,终于纪漾将老人抛在身后,看似淡漠地向前跑去。
“老板,一把伞,拿好一些的,最好够大。”纪漾气喘吁吁到了一家百货店,拿到伞后又马不停蹄地往租房的方向赶。手里攥着的伞是他用一天的生活费买的,不是替自己买的,而是替那老妇人。从纪漾注意老人开始,就只见过她打过一次伞,那伞歪歪扭扭,显然是在垃圾堆里捡的。纪漾其实早有为老人添一把伞的想法,在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早为老人做过许多他力所能及的,像是将自己攒的瓶瓶罐罐混入她捡来的废物堆里,抑或是像现在这样将新伞放在那扇将朽的木门前。
“奶奶您慢些,我扶您。”
雨声渐小,院子外的人声在纪漾安放好雨伞的瞬间清楚地传入他的耳中。他忙低了头,脸色煞白地朝院外落荒而逃,老人就不偏不倚出现在院门口。纪漾不敢抬头看,像只受惊的小猫慌不择路,他撞到了搀扶着老人的女孩,擦肩一瞬,女孩倏忽叫住了他:“纪漾,你的伞没拿!”
杨茵的声音像惊雷划破天际在纪漾的脑中轰鸣,他转过头,看见新伞旁赫然躺着自己的旧伞。
“我,我........”纪漾支支吾吾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想到会有人为老人撑伞,会帮老人挑垃圾担子,而这个人竟是杨茵。
纪漾木讷地储在原地,战战兢兢瞥向杨茵。她小心将担子放下后,揉揉了压出红痕的肩,又将纪漾放在门边的新伞捡了起来,轻柔递到了老人手上,笑得似山花般明艳烂漫:“奶奶这是门边那小伙子特意买给您的,您下次出门记得带上,可别再淋湿了。”
杨茵大声地叮嘱着,生怕老人耳背听不见。老人听后只点头眯眼着嘟哝了两句,也不知听没听见。但老人总归是有了把好伞。
“纪漾小伙子,你的伞,下次可别再忘了。”杨茵调笑着将伞递到了纪漾面前道,“别再撑开了,和我一起走吧。”
话音方落,杨茵的伞就朝纪漾倾斜过来。纪漾其实高出杨茵一个头,他大概是见杨茵举得费力,不待商榷就夺过了伞。
“你打得太低我脖子酸,还是我来吧。”纪漾一本正紧地说,故意教杨茵看不出他的口是心非。
“好啊,纪小伙子,你这是在变着法儿说我矮呀!小漾儿,瞧你那小样儿。”杨茵挥着拳头,佯装要动手的姿势,纪漾知道是虚张声势也就纹丝不动的看着杨茵,嘴角挂了笑意,像极了一个胜券在握的谋士。杨茵见被看穿,收回了半悬在空中的手,撇了撇嘴道:“下次想说我矮就直说,别阴阳怪气的,咱写书的不兴玩这套!”
“你虽然人矮,但是心高,高尚的高。我就喜欢明着夸人。”也许是雨掩盖了内心的喧嚣,这是纪漾第一次与杨茵聊得这般欢愉。前所未有的放松,纪漾觉得自己能自如地和杨茵茵站在一块儿。
“纪漾,我都看见了,你在雨里看了很久,你为什么不做自己想做的呢?”
杨茵问纪漾,纪漾很清楚她问的是什么,只是这个问题实在够他冥思苦想太久,他只能磕磕绊绊道:“我,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我从小一个人太久,杨........杨茵我不知道怎样去和别人相处,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人不讨厌我。杨茵,我太胆小了,所以,所以我不敢........”
一句话,纪漾换了好几口气,杨茵几乎看见他眼中闪烁不定的泪光。大概是从纪漾的话中想到了些什么,杨茵不再多问,而是将话锋指向了自己:“纪漾,我的事,从我搬来第一天起,你就知道了吧?”
纪漾早知药膏的事瞒不住,不置可否地点了头。
“那,你有什么问想问我的吗?”杨茵依旧用那般赤裸诚挚的目光看着纪漾问。
“你为什么被打成那样?你为什么每次都那么晚睡?你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谁?”不消杨茵反映,一连三问,纪漾多日积压的情绪,如洪水般宣泄而来。
面对纪漾纷至沓来的问题,杨茵却显得冷静且深沉:“为了自己,也为了我妈.........”
淡漠几字,纪漾实在愤懑不解:“为了一个把你打成那样的人,为什么啊?”
“纪漾!”杨茵忽的叫住他,原本波澜不惊的心里泛起涟漪:“我妈只是不太能控制她的情绪而已,这不是她的错,她有她的苦衷.......我搬到这来,不是为了躲避她,只是为了给自己更好环境,我必须去到更高的地方。我想给我妈最好的治疗,请最好的心理医生,做最好的心脏手术。纪漾,我爸不在了........我不能再被我妈拖垮,我要是垮了,我妈的人生,我的人生就都没有盼头了!”
纪漾第一次见杨茵失控,那一刻仿佛连她的发丝都在抽泣:“纪漾,我其实什么都不怕的,就怕我妈有一天不在了。我只有她了 ,你不知道她,她有多爱我。我,有多爱她........她以后肯定会和我爸没走前一样幸福........”
杨茵开始哭得口齿不清,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很快无力地垮下身子,就蜷缩在雨声里。
雷声忽而轰鸣,大雨崩溃般下,纪漾没说话,只是撑伞,不知多久,直到手脚发酸。
伞外是包围的雨帘,雨帘构建了隐秘的地带,杨茵便在这地带嚎啕大哭。
从那天起,那片隐匿地带是只属于纪漾和杨茵的。也是从那天起,他们之间变得无话不谈。可纪漾总是不知足的,他总想再多靠近杨茵一点,他不想他们只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纪漾变得和杨茵一样开始在白天学习,其实不是为了学习,只是为了假借学习的名义,向杨茵请教问题。而杨茵也没有丝毫地不耐烦,她总乐此不疲为纪漾解决学习上的任何疑问。
纪漾的成绩突飞猛进,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纪漾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何倩同样看在眼里。
那晚,没有月亮,照明巷道的只剩下昏黄的灯。灯光下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院子的门口东张西望,纪漾以为是杨茵没带大门钥匙。
“杨茵——”纪漾轻声唤她。
“纪漾!”女孩也转身看他,不是杨茵,而是何倩。
“何倩?你怎么到这来了。”
“纪漾,你和杨茵住在一起吗?”
“哦,我们是邻居!我刚刚以为你是她。”
纪漾说得风轻云淡,他并不清楚何倩的来意,他确实也未曾琢磨何倩的心思。可何倩还是将诸多情愫压在了心底道:“纪漾,我看你最近常请教杨茵学习上的问题,你为什么只问她呀,我其实也会的。”
“哦,我以为你不会,下次我再问你。”纪漾对她向来不痛不痒,语气里的敷衍何倩即使是傻子也能听得明白。
“纪漾.......”沉默片刻,何倩终于开口:“你答应我,是因为喜欢我吗?你为什么喜欢我?”
何倩其实害怕听到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所以她在问出第一个问题时,不给纪漾回答的间隙,紧接着就问了第二个。
“何倩,其实我.......”
“纪漾,我喜欢你!”云层遮蔽了月光,昏黄的灯光变得更为黯淡,在门前狭窄的巷道里,何倩不由分说地在纪漾的脸上留下一吻。而那一吻破碎在杨茵的钥匙惊落在地上的瞬息间。
“杨茵........”纪漾眉头紧蹙,变得不知所措。
而杨茵却仍旧那般坦荡地笑道:“不好意思,回来地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位的雅兴,要不先让我进去,你们再继续。”
杨茵看起来丝毫没有在意,语气轻快就差拍手叫好。于此同时,纪漾的心像是沉入了海底,寒意渗入了身体的每个毛孔。
何倩很大方地让了道:“小茵,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先进去吧。”
“哈,祝福你们呀!你们这地下恋情够隐秘的,我都没发现,肯定也没人发现,赶紧挑个良辰吉日官宣啊!”
杨茵边说,边捡了钥匙,快速开门。进门的那一刻,纪漾突然抓住她的手,眼神里满是彷徨与无措。
“杨茵........”他轻声唤她,像个害怕丢失玩具的小孩儿。杨茵不着痕迹的挣开了他的手,背着身子,在离他肩头一拳之隔的地方沉声道:“纪漾,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要开心啊!”
语讫,杨茵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纪漾的眼泪不自觉从眼眶吧嗒吧嗒往下流。那个他自以为属于他们的隐秘地带成了梦幻泡影,而他终于还是回到了只能容下自己的逼仄地带。
杨茵走后的那晚,何倩还同纪漾说了很多,只是他一字都没听清......
后来纪漾只知道何倩没再缠着他,也没再找他谈所谓爱情。
对于何倩纪漾没有心痛,有的是因为自己当时迫切想找到情感归宿任意开始一段感情的愧疚。
正真让纪漾辗转难眠,却再不能改变的是他与杨茵永远只能止步于朋友。
高考结束后,杨茵考上了重本,去到了她曾在雨里哭诉的更高的地方,而纪漾永远留在了自己的心里那方逼仄的地带。
五年后,一个银杏叶铺满院子的下午,纪漾从抽屉里拿出了高中时自己写的许多文章,里面大都是那时每个周末会拿给杨茵修改的小说手稿,上面都是她用红色水笔修改的印记。出乎意料的是,他在自己写的一篇散文也寻到了杨茵的红笔印记。
纪漾记得,那篇散文写在他与何倩的关系被杨茵发现,不知第几个夜不能寐的夜里,他用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一句话抱怨自己: 而终将归于黑暗的眼睛无论曾今多么光彩照人,也只不过是一面充满哀怨的镜子。
而这句话下的红笔字赫然写着:你不一样,黑暗容不下你,只因你的眼睛始终是渴求光的,纪漾.......我是你的光吗?我觉得你是,是我的光。下次不要再交错稿子了!
那真真切切就是杨茵的笔迹的。
恍惚一瞬,纪漾赖以生存的逼仄地带彻底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