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了,从这个城市去往1190公里外的上海。
不大的房间这一刻明亮空旷,有些晃眼。昏黄柔软的灯打下来,直抵人心,刺得眼睛疼。阴雨天蒙灰的夜色里,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灯点斑驳像极了阳光打在海面上的粼粼波光。生日时她送我的花,除了几只枯萎丢弃的百合花,余下的香槟玫瑰、勿忘我、水晶草和满天星,都干枯成了极具艺术感的样子,嵌在窗外阑珊夜色里很好看。
很多书摆在窗台,她从上海回来时送我的《时尚芭莎》杂志安静搁置,封面的霍建华看起来和老九真的几分相似,带不走的东西,她都留给我了。摆放杂物的矮柜子上,空荡荡的,而壁柜里,从前凌乱堆积着衣物的两格,什么都没有了,用手拂过时,还有些细碎的小灰尘。从前我们总是抱怨房间地方小,容纳不下我们两尊大佛以及我们居多无比的佛宝之物,现在,我有了足够多的空间把自己放置其中,犹如一只被关进玻璃瓶的小虫子,四处碰撞盲目飞舞着。可是她,不知道在渺茫的未来里,会不会再次住进一个狭小得令她总要抱怨空间太拥挤的地方。
很晚才下班回家,照常做饭,一不小心放多了一勺米,是平时我们两个人的量,我于是慌乱地舀出多余的米粒,放回袋子里。刚认识的新室友在房间看剧,俩人简单寒暄几句,又各自忙活了。厨房的燃气很旺,正烧着锅里的菜,油烟机声音很大,正好,终于能掉几颗眼泪下来,一个人在这里,憋了一天的小情绪得以发泄。可是,哭过之后我并没有变得好起来,反倒像吃下第一根辣条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洗澡、卸妆、看书时,眼睛哭倒酸痛仍停不下来。我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是因为她离开了,还是我真正该同年轻的岁月说声再见了。
我会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此后,我将还要花很长的时间来慢慢习惯我不习惯的事物,想到这里,我感到很挫败,似一只驮着沉重事物寻找同伴一起回家的蚂蚁,大大的头,小小的身子,滑稽又可怜。
以后,“两人份“变成”一个人“了。晚上做便当的时候,自己买好菜回家,切菜煮饭做菜,只是,没有她和我一起了,厨房仍是油烟滚滚的地方,而不是拥挤却充斥着欢笑的小天地了;逛超市的时候,只能自己推着车子一边玩手机,一边沉默着挑选完东西,拎着一个礼拜的食物走很远回家,只是,没有她会和我在超市里闲逛一两个小时了,不会有她,在看到我良久停留于想吃但很贵的零食面前时,主动提出要买给我或者跟我平分了,也不会有她,和我一起挑选好做做菜的食材、买一盒酸奶、买一大袋奶油小馒头,然后一起提着很重的袋子回家,在接下来的日子慢慢消灭掉这些食物了;我做的便当,再好吃,她也不会夸奖我厨艺越来越棒了。突然变成一个人生活,不知道食物改准备多少量才合适时,我想,我一个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毫无征兆又掉下眼泪。
我好静,一个人缝制一条裙子、弹几曲吉他、读一本书、听歌写文章就可以是一天,存在感弱得好似呼吸一般微不可闻。我很爱做梦,醒着睡着都置身梦境,如同《重庆森林》里那个喜欢把音乐开到最大然后跳舞的梦中人阿菲。我脾气不好,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开心的时候恨不得掏心掏肺举世狂欢,不开心的时候乌云在周遭围绕,一副生人勿仅后果自负的冰冷模样,自私又自我,我总想着,除了家人,能长久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大概是不多吧。我的过分热烈是负担,过分绝情是深渊,容易令人绝望。但这么多年,她和我到底是一起走过来了,涉过水淌过河翻过山川,我很感激她的包容和庇佑。除了感激,我的愧疚,似乎在与她年月累计的相处中被风霜磨平了,而有时,没有亏钱,我们是不是将失去羁绊,更容易流散呢,我不敢做最坏的揣测。
以后我的生活里不会再有像她这样的人了,怎么形容呢,是很热烈,让你不禁想陪她一起燃烧的小太阳。她的性子并不复杂,纹理清晰,太纯净的人,你恨不起来,也不忍伤害。她热情,对喜欢的事情总是热血沸腾,精神满满,不停往前奔跑,跌倒了也会站起来重新向前;她明亮,像夏天早晨8点透过窗户打进来的阳光,热烈明朗,令人心情舒畅,她感染力极强,能带动身边的人一同变得快乐起来;她坚强又独立,掉眼泪的时候很少,很多事情都要自己解决,不喜欢麻烦别人,即使为难自己,也执意要一个人跨越障碍;她善良,绝非刻意为之的善良,而是细微之处见得的根深蒂固的好心肠,见不得残忍幻灭之事,总想尽办法帮别人,譬如受困的友人、街头行乞者、生活受困之人,她于心不忍,总要尽力去助人一臂之力,我唯独希望,她有一日能找到同样善良不破碎她的童话的人,如同善良的老九之于软弱的我一样的存在。
我想,生命所行之处,或是如风过境,或是如雨潜入夜,过眼云烟,留得下痕迹的,弥足珍贵且极其用力,并且,不可复刻。是的,不可复刻的,我有很多想要珍惜的人,但她们,都有着迥然各异的面孔,独立而特别。她是之一,但也是唯一。在我面前嘻嘻哈哈、喜形于色、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无拘无束之人,认真听我讲完每句话、认真陪我做每一件小事、认真过每一段生活的人,我不开口就能懂我的心事、尽力保护狮子座脆弱单薄的自尊、陪我一起开心一起难过的这样一个人,她是很特别的,想后来,日子怕会剥蚀生活皲裂的外壳,我们不知各自会变成什么样子,固执强硬人或是平凡柔软的人,我仍希望她还是我记忆里那样一个人。
这是毕业后的第四个月。她走了,令我最难过的是,她是我同我恋恋不舍的大学生活唯一的牵连了。毕业时,周姑娘留在了学校,我的老九离开了这个城市去了很远的地方,还有很多朋友也走了,只有她和我一起来到了这里。我们仍然如同学生时代那样,一起逛超市,去服装店买廉价的爆款衣服来交换着穿,说好一起减肥但动不动就会去吃大餐,晚上并肩躺着聊到城市的灯一盏盏熄灭也没有睡意,放肆吐槽着不喜欢的人,在街头明目张胆地对不小心出糗了的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也还是很冲动不成熟,没完没了地聊梦想和抱怨人生,再继续回到不那么圆满的人生里。我觉得,我把我最美好最眷恋的大学带走了,仿佛一只蜗牛背着一座沉重巨大的房子缓慢爬行,我带着这座城去往人生后来的每一站,我也许会觉得疲倦和孤单,但总归是值得的甘愿。而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她在身边,就是我的大学时光的延续,我们曾见证彼此大学生活全部的喜怒哀乐,后来,我们并肩从象牙塔校园一起走进复杂纷繁的大社会,因了彼此的陪伴才不至于那么无助。她和我一起,所以,我仍相信纯净的人心和不受污染的感情,仍相信付出的努力都会有回报。而现在,她终于也要走了,到这里,我和她,才算真的毕业了,从一段相伴多年的友情中毕业,从一段纵有百般不舍也要放手的别离中毕业,从一段对工作人生情感都感到彷徨无措的岁月中毕业。到这里就好了。
告别前一日,她匆匆忙忙跟我告知要离开的消息,时间逼仄的压抑感加上分别不舍的失重感重重压上来,一瞬间有种芥末入喉呛得天地玄黄的悲怆感。约了晚餐,但我因为无休止的加班,耽误了时间,很晚才回家见到她。
我在常去的花店挑了一小束水晶草,和一支迷你的小满天星带回家给她,想她也许带不走,但总归是留个念想罢。却在回家的时候,瞧见她在房间里摆弄柜台的满天星,和插在玻璃花瓶里的三支红玫瑰,她知道我喜欢在房间里摆满花花草草,自然的气息令我安心沉稳,我每周都要养一支红玫瑰,虽然她们必定会在某些时候枯萎,但盛开的热烈总令我愉悦,于是,她为我准备了在她离开之后安抚我情绪的事情。两个人相视一笑,因为这样的默契而动容。她为我买好了够我做三四天的菜,留下足够吃到下下个月的早餐椰奶,替我叠好被子收拾好所有的衣物,然后才决定离开的。
前一晚一起去吃了晚餐,还有同样要离开这里的璜蓉。春天的时候,一起住进来的贤娟、青儿、大黄和妍妍如今一个个都离开了,只剩我还兀自守护在这里,顽固时得像钉子户,可怜兮兮地又像一株扎根土壤中不得离开的小草。
吃了很早之前就约好要去万家丽国际mall吃的外婆家,也去吃了她心心念念的皇查奶盖。榴莲芝士绿茶奶盖很好喝,她一边自我欣赏地像我夸耀自己的良好品位,一边无奈地说,可惜就是有点贵了,所以我们以后一个月只能过来喝一次啦。说完这句话,她又很快地捂上嘴巴,好像小时候说了大人禁忌的言语般犯错的小孩子。我鼻子一酸,仰头喝了一大口混着浓郁芝士的绿茶,这才把眼泪逼回去。
这个夜晚过得很平静,与以往我们出去游玩的每一日都一样,只是天气变凉了些许。从前我们总是这样,随心所欲毫无征兆地就要出去浪荡一番,动辄赶着晚上出门,去看一场十点场的电影,夜晚反而特别有精神;或者散步走去很远的婚庆公园,淋雨回家,又去吃一份肯德基翅桶;一言不合就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拍照,永远是她站在我前面保护我的大脸的姿势,有时我愿意露出锃亮的大饼脸示众,她反倒不乐意了,死活得帮我拿头发挡脸遮羞。她是一个很直率的人,而我们都是活得很洒脱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喜欢的事情不假思索就做了,所以就连辞职、离开都是这样,不论对错,随心走,就是值得的。
晚上最后一次并肩躺在床上聊天,哭了又笑了,我最怕的抱头痛哭并没有发生,她仍依赖地抱着我手臂睡着。她说,以后无论怎么样,我们都不要变,言之凿凿,倒像是初中时与小闺蜜们歃血为盟、在河边结拜,说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愿的光景。我点头,尽量告诉自己不要畏惧未来,如果信念足够坚定,我们的友情变会抵挡岁月风雨的吧。只是难过,这一刻也许回不来了。
我们以后还是会相见,但那时,我们终究不是要一起过日子的一对好朋友了,而只是短暂相聚,一起吃顿饭逛个街,而不再是一起做饭睡觉聊天上班起床了。说来好笑,竟觉得我们像是一对即将离婚的夫妻,日后还会联系,但重逢的岁月里,我们再也看不到朝夕与共、桑榆暮景的生活了,不免唏嘘。
她真的离开了。
我不停地哭泣,对着窗外夜色哭喊,委屈地把头埋进被子里啜泣。是失恋的感觉,相处四年的人离开了你的生活,你知道,这次不仅仅只是寒暑易节的小别离了,而是各自奔向全新的世界,平行的两个世界,遥遥相望,又有着跨越不了的距离。这时你流的眼泪,父母称之为成长。
老九的声音在电话里陪了我许久,他从长篇大论的严肃说教,到终于心疼我哭得干哑的嗓子,语气变得温和起来,我只有他了,还好,我还有他。
我第一次见到老九,与他聊天、相识,他的唯一的身份,是她老乡的朋友,也算她的朋友吧。就这样认识了,在她一半玩笑一半较真的说教下,我不自觉地沉溺于老九温柔的神色里。我们于是这样相爱了,于是从此以后,老九之于我,唯一的身份便是,我的老九。我们都感激她,偶然给予我们发生故事的可能性,当然,她也时常为这点感到骄傲,或是拿星座来阐释,她说,狮子座和射手座着实是太般配了,命中注定。我一笑置之,笑容里有将信将疑的甜蜜。
老九同我说,我应该祝福她,不应该对她过分眷恋,反倒成了拖累她的负担,因为是好朋友,所以我更应该笑着送她走。是的,老九他说得没错。他对我说过的每句道理我都记得,只是我的神经太迟钝了,往往时过境迁许久许久才能领悟透彻。
她终于离开了这个束缚她自由的地方,去到了心心念念的上海,那个注定会过得很辛苦、很慌张、很无奈的地方,是她想去的。她经常被很多东西捆绑着,而不能自由选择,而这次,很庆幸,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毕业后,她走了许多弯路,受了很多苦,如今,希望她要走的路都是有意义的了。
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里,这座城市,不知猴年马月我们会再与之相逢,岁月渺茫,谁知道呢。而在我们各奔前程的长路里,时间的风从从前的方向吹过来,记忆掠过我们耳旁,总能听见年轻的欢声笑语经久不息。
愿安好,她坐火车离开这座古旧熟稔的城池时,我没来得及去送她,但我想,她回来的时候,风雨再大,我都会去接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