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花生镇,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我的身世。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父母。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有我,为什么会有这个小镇,我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个小镇是得到神仙庇佑的好地方。我们的天空,常年是单调的白,望不见远方。那些云雾飘荡着,在山顶,在屋檐,在脚下,在你所能见到的任何地方。天气是多么好啊,偶尔有恶劣天气,那一定是我们其中有人做了错事,神仙发怒了。在我们这儿,街上,集市上,每间房子的墙上,都贴着神仙的画像——那是我们唯一的神,尊敬的吉安大人。
他创造了我们,所以我们顺从他。他是至大的,全知的,无所不能的,所以我们歌颂他。
在我们的天空上,除了白云,还飘浮着一颗巨大的黑花生。神仙大人告诉我们,这是不祥之物。所以每家每户的门口,无论白天黑夜,都点着一盏灯——神仙大人要我们熏着它,别让它下来。天上的黑花生就一直飘着,我们就日复一日地点灯,日复一日地生活。
我们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我们不被允许说话。谁要是开口说话,谁便得了瘟口病。这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谁要是不小心染上了,是要被杀头的。当然,这是神仙为了保护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安全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效果是很显著的,从我有记忆起,就没见过得瘟口病的。
其实,我不认为我们会说话,我们也不应该说话。说话,便犯了罪,理应受到处决。你瞧,整个镇子多么安静,多么和谐呀。要是大家都开口说话,哪怕每人只说一句,准会吵得大家都没办法按部就班地生活。
我想,我们花生人就不应该长嘴巴。
你可能没见过我们,我们天生就是丑陋的。我们的嘴巴是丑的,我们的眼睛也是丑的。神仙大人说,这是我们的原罪,我们要去弥补。所以,我们贴上了纸做的眼睛,纸做的嘴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集市上就有了为我们画眼睛、画嘴巴的画工——他们自己也贴上了纸眼睛、纸嘴巴,最漂亮的那种——每天,他们所在的摊位都是集市最热闹的地方。幸好有他们的存在,现在,每个人都贴上了自己满意的假眼睛、假嘴巴。
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没有贴假眼睛、假嘴巴就出门,大家都害怕他,一见到他就躲,像躲避瘟疫一样——毕竟那样子太吓人了。我曾经一个人躲在家里,再三确认门窗已经关好了之后,偷偷撕下纸片去照镜子。我看了镜子一眼,就立刻贴上了纸片。那样子不可能是我!像一团黄色的棉花被虫咬了三个小洞,下面的小洞还被横竖撕开了两道口子,那恐怖的样子怎么可能是我!从此,我再也没有摘下它们,再也没有照过镜子。现在,没有人不贴假眼睛、假嘴巴。没有贴的人,都被处死了——毕竟那样子太吓人了。
如果非要说我们的嘴巴有作用,我想那就是用来进食。我们只有一种食物,是伟大的神仙赐予我们的,叫做蚁猴子。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蚁猴子会被成桶成桶地倒入公共的木槽中,随着管道流入每户的饭池。我们就跪在旁边,吐出长长的舌头,把蚁猴子卷起来,送进嘴里。我无法描述它的味道,因为我只吃过这一种食物。
如果你把食物定义为“进入身体后被吸收的东西”,那我想我们还有另一种食物,就是每晚都会输进我们头脑的液体。那是什么液体呢?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每个人都必须输液,否则就会染上另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这是神仙大人告诉我们的。谁要是不幸被感染,身上就会长出黑蘑菇。一开始还不易察觉,可黑蘑菇会像恶魔一样,蔓延至全身,比没贴纸眼睛、纸嘴巴更令人恐惧。为了镇上的人民,所有长出黑蘑菇的人都得被处死。每天,都有人染上这种病,都有人被送到处决台。所以,虽然输液无法完全避免长出黑蘑菇,但没有人不这么做。
昨天,行法者在抓一个染病的人,是我的邻居。他躲起来了,我知道他躲在哪。当行法者路过我的房子时,我朝他们作了个手势——悄悄地指了指对面房子下被木板盖住的沟槽。行法者看见后,立刻跃到对面,向脚下的木板连开三枪。成块木板瞬间陷下,爆裂成无数小块。底下露出一个颤抖的白色的脑袋,脑袋上插着尖锐的木条刺,流着绿色的血。他被抓上了车,和另外四个一起,被押往处决台。
看人被枪决,是我们平静的镇上唯一的活动。我随着人流来到处决台,看到行法者们正熟练地把那五个人放置在一块大木板后面,五个脑袋正对着木板上的五个洞。很快,五个行法者拿起五把枪,瞄准,接着整齐划一地开了五枪,五个脑袋瞬间被射飞。有两个脑袋飞到了看台,滚落在我脚边,这也不是没发生过。我辨认出其中一个是我的邻居,因为那个脑袋上还插着一根木条刺。绿色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只是台上的观众没人被溅到罢了。然后,我便随着人流离开了。整个镇子又恢复了宁静,我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
可平静的生活总会有些插曲,我讨厌这些打扰我的东西,今天,是一个人。我是说,一个人类,不是我们花生人。
我站在家里,正看着墙,看着窗,看着门。突然,门开了。一个孩子站在门后,看了看我,然后进来,关上了门。我呆呆地看着他,想着我有多久没看见人类了。我不知道镇子外面的世界,不知道镇子外面的人。我记起来了,原来人长这样,和我们一样有眼睛和嘴巴。上次见到人类,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走了过来,对我说话。他问我,这是哪里。我记起来了,人类是会说话的,但是我们不会。
他提高嗓子又问了一遍,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引来了窗外的飞花,那是行法者监听我们的工具。几朵花振着翅膀停在空中,花瓣打开了,露出黄色的花蕊。
那孩子见我还是没说话,就开始抱怨起来。他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是麻木的,这里的空气是凝固的。他不喜欢这里,准确来说,是讨厌这里。他要离开这儿,可每间房子都长得一样,每个人都长得一样,他在这里迷路了。
我听着,我没有说话。我想,他很快就要完了——他的声音通过飞花,已经传到了行法者那里。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几个行法者踹开了门,没等我反应过来,便一枪杀了这孩子。踹门声和枪声几乎是同时的,砰的一声,红色的鲜血就溅满了这个房间。
他们拖走了孩子的尸体,接着——他们竟然要抓走我。我什么也没做啊。我没有说话,我没长黑蘑菇,为什么要抓我?难道是我和人类接触了?不,这不能成为理由。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神仙大人的事啊。
我想辩解,可我不能也不会说话。
我被带到了处决台,被放置在木板后面,脑袋对着洞口。看台上很快聚集了许多看客,谁也没有说话,一切像往常一样,是如此地安静、和谐。
砰!砰!砰!
枪声,三声枪声。我以为我死了,可好像还没有。
我手腕上的绳子松开了,我转过身,给我解绑的是另一个行法者,或者说,是一个穿着行法者衣服的人。
他叫我起来。
他叫我起来!他竟然开口说话了!他一定得了瘟口病!这个人一定得被枪决。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瘟口鬼附了身,滔滔不绝地对台上的看客们讲话。我发誓,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长的讲话,最难以置信的讲话。
他满口胡言:他说尊敬的吉安大神仙是骗子。吉安大神仙只是拿我们当赚钱的工具,他编造了黑蘑菇是传染病的谎言,目的就是要杀了我们,取出我们脑袋中的黑蛊石——这是恐惧与仇恨的结晶,是最致命的毒,也是最值钱的宝石。他说,瘟口病也是假的,只是吉安大神仙控制我们思想的一个幌子。他指了指天上的黑花生,说那是我们的母亲,蚁后。他说我们是蚁猴子蜕变来的,也就是说,我们平时的食物就是我们的同类。
一派胡言!他病得不轻了。我正想着去制止他继续说话,没料到他突然转过来,让我摘掉假眼睛、假嘴巴。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他脸上没有贴这些东西。他又喊了一声,命令我摘掉我的眼睛,我的嘴巴。
我怎么会同意?我怎么会允许自己变得如此吓人?我要反抗,我要告诉他这是会被神仙处罚的——但我没有说话,台上的看客也没人说话。
他见我没反应,愤怒地把我押到了处决犯人的木板后面。我又到了刚才的位置。
这可是处决感染者的地方啊!我没有得病,凭什么要被处决,凭什么要被你这得了瘟口病的行法者处决?
我想反抗,但我已经忘了怎么说话了。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透过眼前的小洞,看着天空和夕阳。太阳好大啊,把空气染得鲜红。可空气却那么冷,冷得令人窒息。
天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