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明洪武十六年冬天,特别冷。
呼啸的北风扫荡着应天府内的街道,民居,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入夜后,城里格外的安静,就连平日里喜欢乱吠的狗,也被这刺骨的寒气逼到温暖的灶膛边。
巍峨的皇宫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熊熊燃烧的火炉里,燃烧的木炭夸张地炫耀着它似血的红色,蓝色的火苗不时地窜出炉膛,舔舐着空气。
明太祖朱元璋背对着火炉而立,火光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射到龙椅上。
这些天,他明显感觉心力交瘁。皇子无能,皇孙年幼,身边的这些武将个个勇武过人,身边的这些文官个个谋略非凡,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如何才能保得住啊!
“宣,锦衣卫都指挥使!”太祖挥手示意立在殿外的太监。
一
今夜怕是不会来了。碧柔轻轻地关上院门,转身走向屋内。
“啪!”门被推开,一股刺骨的冷风夹杂着一阵雪花窜了进来,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了门口。
“卫大哥!”碧柔回身快步地扑了上去。
簌簌的泪水融化卫北胸前的积雪。
“你可回来了,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呢!快,进屋吧,我已为你热好了酒!”
黑影并不言语,伸出大手,将碧柔揽在怀里,几乎是抱着她,走进了小屋。
屋内的烛光很柔和,黄色的烛光温暖了整个空间,简易的小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壶“女儿红”。
卫北摘下了蒙在脸上的黑布,在烛光下露出英武而略带疲倦的脸。
“卫大哥,你脸上有血,你受伤了吗?”
“没有,是死人的血!”
“我去打些热水,你先洗洗吧!”
“好!”
碧柔端来热水和白毛巾,就要给卫北洗脸。
“我自己来吧!”卫北一把抢过毛巾,放进人水里。
“卫大哥,你又杀人了!你能不能今后别再杀人了?每次你杀人,我都会为你担惊受怕!”
“这是最后一次,我答应过你,都指挥使也答应过我,杀满十二个人,就收手!”卫北洗去脸上的血污,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女儿红”。
“卫大哥,你杀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恶人!”卫北将碗中的“女儿红”倒入口中,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上了一碗。
“恶人,既是恶人,为何不由官府羁押,刽子手行刑?”
“这个你不必多问,总之,我杀的都是恶人,他们都该死!”卫北饮下第二碗酒,思绪回到了两个时辰之前。
漫天的风雪里,卫北手起刀落,那位战功赫赫的将军血染雪原。卫北知道他杀的并非恶人,但身为杀手,他不需要考虑所杀的是什么人,他只需要记住都指挥使给他的那张人像图画。
“卫大哥,你吃点菜吧!都是你爱吃的!”碧柔用筷子将几片酱牛肉夹到卫北的碗里。
“好!”
“卫大哥,这次你完成了任务,是否就打算带我离开这里?”
“是的,吃完就走,你去收拾东西,尽量少带一些!”
“不等雪停吗?”
“不等!”
“好!我这就去!”碧柔翘起弯弯的小嘴,欢喜地转身去整理东西。
“嘭嘭嘭!”有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这时候,还有谁会来?”碧柔问道。
“不该来的人!”卫北低声道“你去开门吧!”
二
大雪掩盖了整个原野,山野,树木,房屋,道路,都是一片白色。
卫北身下的大黑马撒开四蹄,飞驰在雪原中,溅起的雪雾和着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卫北感觉到刺骨的寒风在撕裂他的脸颊,漫天的雪花几乎要蒙住他的眼睛。他努力的睁着双眼,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碧柔嘤嘤的哭声还在耳边萦绕,那哀怨的眼神刺痛着他。
“对不起,碧柔,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你一定要相信我!”卫北在马背上喃喃自语。
……
应天府城外五十里的牛家村,寒冷的风雪早已熄灭了所有人家的灯火,卫北躲在一间茅草屋边的大树上,注视着村里的动静。
雪已经停了,一轮圆月从厚厚的云层里挪了出来。月光很白,把地上的,屋顶上的白雪照得很亮。今天是十五,都指挥使说,李大人一定会回牛家村,与妻儿团圆,这是刺杀他的最好机会。
可是,已近四更天了,茅草屋的门依然紧闭着,村外的道路上也没有丝毫的动静。
卫北躲在树上,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只能盯着月亮发呆。
碧柔的脸再次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张俊俏的脸,两颊融融,柳眉弯弯,双目晶晶,秀发如瀑。皎洁的月光将她曼妙的身影投射到洁白的雪地上,她倚着门框,举手遥望着皑皑的雪原。
“碧柔,我会回来的,完成这一次任务,我就带你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我们去一个没有杀戮的地方,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卫北在心中默默念道。
耳边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个灰影从村口的小路上慢慢地移了过来,从身形看来,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与李大人相似。
卫北摒住呼吸,两眼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灰影。
灰影还在慢慢地靠近,在卫北树下的茅草屋门前停了下来,扭头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伸出手,“咚咚咚”地敲响了门。
是他,卫北从腰间抽出了刀。
“吱呀!”门开了,一束微弱的烛光从门里射出来。
灰影一闪,躲进了门里。
卫北有些后悔自己的迟疑,如果早些动手,此刻可能已经跨上马背,回身应天府了。
卫北跳下大树,悄悄地潜到茅草屋的窗下,透过窗缝,窥视着屋内的情况。
“大人,你回来了!”说话的是一位女子。
“我回来了,夫人可好,克儿可好?”
“我们都好,只是想你,为你担心。”
“都好就好,只要你们安好,我就放心了!”
“大人,这冰天雪地的,你孤身在外躲藏,衣食也无着落,唉!”
“夫人不必担忧,待明日雪融,我带你与克儿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之地,如此,我们一家三口就能永远团聚了。”
“能够这样自然是好,就只怕……”
卫北躲在窗下,听着李的大人夫妻二人的对话,感觉好熟悉,碧柔那满怀期待的眼神再次闪现在他的面前。
卫北将刀抽了出来,又放了回去,放了回去,又抽了出来。
杀,还是不杀,两个声音在耳边打架。
三
“哇!”一声婴孩的哭声刺破了夜的宁静,惊得卫北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在屋檐下的柴堆上。
“谁?”屋内传来一声低呵。
“哐!”卫北一脚踢开茅草屋的门,用自己高大的黑影挡住了门外的月光。
“锦衣卫!到底还是来了!”
卫北并不出声,手握明晃晃的刀,踱进茅草屋。眼前的男人灰布长衫,一张白皙的脸上神情淡然,女人是一张惊恐得变了形的脸,女人怀中的婴孩也停止了哭声,瞪着乌黑水灵的眼睛,看着门口的黑影。
“来吧!既然躲不过,我也就不躲了,李某平生从未求过别人,今天,只求你能放过她们母子!”男人平静地说道。
“不!要死一起死,到了阴曹地府,我们一家人也要团圆!”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有些竭斯底里。
“哇!”女人怀中的婴孩再次大声哭了起来。
“夫人!你带着克儿走吧!既然皇上不让我活,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枉然!我死后,你带着克儿好好活着,将他抚养成人,也不枉你我夫妻二人一世情缘!”
“不!”女人怀抱着婴孩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了卫北的刀,“我们生是一家人,死也是一家人,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卫北看着愤怒的女人和她怀中粉嘟嘟的婴孩,有些下不了手,高高举起的刀在手中微微地颤动。
“要杀就先杀了我!”女人再次向前逼进了一步,将自己的脸靠近了那反射着月光寒气的刀,“来吧!我倒要看看这狗皇帝是如何卸磨杀驴的,没有我们,那来他朱家的江山,没有我们,哪有这天下的太平!”
“夫人,这天下从来就没有太平过!皇上疑心重,忠臣良将一个一个的都含冤死去,我也早就料到会有今天,锦衣卫素来冷血无情,我肯定是免不了一死了,可是你们,你和克儿如果能躲过今日劫难,那也是我李家列祖列宗的保佑啊!”男人一把将女人拉到身后。
“卫大哥,你杀的都是些什么人呐?”卫北的耳边又响起了碧柔的声音。
眼前的这三个人,真的是恶人吗,真的该杀吗?卫北在心中问自己。先前死在自己刀下的那十二个人,或年长,或年轻,没有一个跪地求饶的,仿佛都对自己的死期了然于胸,面对死亡,一脸正气。而眼前的这一家人,同样没有对死亡的畏惧,有的只是对彼此的爱护,对亲情坚贞。他们没有过分的奢求,只是希望能保全一家人的团圆!
“来吧!从我开始,不要刀下留情!”女人再次愤怒的吼道。
“你们走吧!”卫北手中举起的刀颓然垂下。
“什么,你放我们走?”女人满脸惊愕。
“不行,你不能放我们走,你是锦衣卫,不完成任务,都指挥使不会放过你的!”男人大声说道。
“走,快走,在我改变主意之前马上从我眼前消失!”卫北冲着男人大声吼道。
“你?”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拖拽着逃出了茅草屋。
卫北站立在屋内的烛火前,看着昏黄而又温暖的烛光,耳边又响起碧柔温婉的声音;“卫大哥,带我走吧,去一个没有杀戮,没有争斗的地方!”
卫北转过身,走出茅草屋。明亮的月光如水一般泻在茫茫的雪原上,照亮了山野,照亮了树木,照亮了房屋,也照亮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