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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4月23日。晚。
11时48分——
他被告知:他的猫死了。
一只骄傲了15年的猫,据说,死得很不堪。
街口的路灯,老旧得不成样子,只有左手边的亮着,昏惨惨的,映得小巷幽深幽深的,黑暗像蛇一样蜿蜒而去,顺便也将人的灵魂吸附了去。
他想,从现在到很久的时间里,他的猫不知会吸走多少灵魂。直到,皮毛褪去,血肉脱尽,森森白骨露出,那一处人间的口子才能合上吧。
风进了狭窄的巷子,就成了巷子的呼吸。一阵缓过一阵,抚着人的脸面,柔顺地滑行。每天早晨,黑猫总是轻盈地跳上床,从脚的那头开始,从他身子的一侧跳到另一侧,等到了肩头,就能在虚空中画出一条颇有幅度的波浪线,然后,它就慢慢地从他的脖子上跨过去。
猫身上的毛,也就那么蹭过了脸颊、脖颈。轻柔,顺滑,好像它并不想打扰谁。但他还是醒了。因为,很痒。这样温柔地示威,总让他在每一个清晨,都不由自主地将气愤化成了无奈。闭着眼睛,醒神的工夫,他的左手或是右手已经将黑猫抚摸了很多遍。
他的猫,确实有肆无忌惮的资本。那身光滑发亮如同锦缎一般的黑色皮毛,不仅让许多母猫激动得发狂,也让公猫们嫉妒得发狂,就连其他人看见了也要惊叹一声——真美啊!
那种美,想必它自己也很清楚。不然,它何以那么骄傲呢!
巷子不仅窄而且长,两边是有些年成的低矮平房,门锁都锈了、朽了,窗框歪歪斜斜地挂着,有裂纹的玻璃或是年代久远的报纸、日历被窗框松松地咬着,遮风挡雨已是勉强。名义上的主人,早就不知躺在了哪栋高楼房间里的床上,席梦思还是全友家私或是其他,它们也许听过,却都没见过。而这夜晚,巷子里仍旧冒着森森人气,因为它们还有存留在这个时代的价值,毕竟那些打工仔、拾荒者还需要有个和他们相匹配的落脚之处。也因此,这些“遗物”得以在高楼夹缝中木然地一呼一吸,调子透着不经意的舒缓。
这样的巷子在这座城市还有不少,都是一般的灰头土脸,都是被层层高楼环绕得面目隐约、音声消磨。而这一条的特殊,在于——他的猫,死在了这里。
1980年,陌生的城市。萍水相逢的女子,一缕魂一样轻,一张纸一样白,忘我地寻找一种叫“忘川”的毒药——
我刚踏足这座城市的时候,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认识,这里的话一句也听不懂,有些破烂的牛仔裤口袋里只有皱皱巴巴的96块钱,我唯一能嗅到的温度,来自身后的背包。
秋水巷。诗一样优雅的名字,却落魄得让人不忍凝视。
它,连同在它里面生存的人,都在崛起的城市里艰难地呼吸、疲惫地活着。
而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那个女子。最终,我也没能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在寻找一种叫“忘川”的毒药。
他们告诉我,她在寻找一种叫“忘川”的毒药。
二
4月24日,凌晨2时许。
他穿行于一条老旧破败的街巷,为的,是带回一只猫的尸体。
他想,他与那生灵的终结,竟是在这样一条小巷的某处。
这么的晦暗,这么的荒唐——
如同,那只骄傲的黑猫之死。
如同,他要在一个深夜寻找一只黑猫的尸体并将其带回的行为。
天光大亮的时候,巷子隐藏起它的深幽。以至于到了夜晚,一双脚似乎怎么也走到边际。
“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这样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那些平房,低矮得如出一辙,连每一扇门都破败得毫无特色。他不知道他的猫葬身于那一扇门的后面。他知道的只是,无论打开哪一扇门,他还都需要在曲折的黑暗里寻找一只黑色的猫。
一具被暗夜吞噬了的夜色尸体,向前或是向后,往左还是往右,遇与不遇的概率都大得可怜或小得惊心。再者,左颊上不合时宜的灼烧感还提醒着他那场并不美丽的错误——
因为那优雅的畜生,他挨了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在沉默的小巷里响起的时候,他一阵头晕目眩。
那个裹着劣质睡衣的女人,为他打开门之后问“有什么事”,却并没有耐心听完一个敲门的理由。
他的猫死了,他来带回那只猫的尸体。
鬼话!鬼才相信!所以,她用她宽厚的手掌回应。随后跟来的睡眼惺忪的男人,借着屋内昏暗的光打量了一眼就颇不耐烦地转身回屋了,听见女人的喋喋不休,只是低斥了一声“关门、关门”,连头都没回。
初见的冬日,清寒清寒的。
那件似乎还带着大学气味的棉衣,其实早已抵挡不了寒冷,只不过是为了瞒过肤浅的眼睛。我裹着它出门,要去往五公里以外的地方为自己的三餐虚耗这一日的时光。
巷口并没有一盏灯。在不到凌晨5点的冬日,为我照亮前行之路的,是那个女子单薄的身子上映出的月光。
房东交给我钥匙的时候,闲唠间说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冒出个疯女人,要找什么叫“忘川”毒药,多少年了白天见着人拉住就问,天黑的时候倒是安静,就自言自语地说着要找“忘川”的疯话。找又不像个找的样子,就在一个地方转悠,也不知去别的什么地方找找。就这么个找法,哪能找得到呢!
看着眼前这个披一身月色、浸天地寒气的女子,我不禁想:她、到底是在寻找“忘川”,还是被“忘川”困在了原地?
那些缭绕在她薄唇周围的轻烟,不会告诉我、甚至她答案,只不过渲染着女人对“忘川”呶呶不休的执念——对一种毒药的执念。
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停顿了一下,尽量停得不着痕迹。我看清了她的面容,而她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想必我之于她,和这初冬凌晨的空气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她之于我,却是一眼深井——从幽窅处涌上来的轻压气流猛地堵了口鼻,还不知疲倦地向里翻腾,激得泪水都差点翻过了眼眶。
三
“忘川?你是我的忘川?对——你是!”疑惑,惊喜,最后笃定,一以贯之的是那令人无法忽视的神经质。
我没想到她的力气竟然这般大,一时不妨,差点被推倒在地。“不,不是。”
“你是我的忘川!”
“我不是!”
“忘川,我的忘川!”
“不!我……”否等的答案被一双凉薄的唇阻住了出口。
在秋水巷的第一百零八天,我依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依然在寻找“忘川”。不同的,是我和她一样,成了别人口中的疯子。
谁说不是呢!和一个疯女人整日厮混,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
他们说,她是山精野怪所化,就像聊斋先生笔下的那些精怪一般,幻化成面容姣好的女子,专在夜间出没,寻得精壮男子吸其精、惑其心、乱其神,为的不过是以邪魔外道加深自己的修为。
我不值一哂,但她确实是个磨人的“妖精”。在她灼热的体温下,我不记得朝露,不在意晚霞,只愿在这低矮简陋的出租屋里做着“此时宫中无日月”的春梦。
我承认,我是“忘川”——她的忘川。
在再一个月将藏而未藏、日东升而未升之时——
她捧起我的脸,迷离又忘我地说:“你是我的忘川!”
“是,我是!”
没有人想到,在秋水巷最破败的出租屋里,春光漫溢,浸透骨髓。
当然,又有谁会在意呢?我们只是世人眼中的一对疯子而已。
他们连直视的目光都不肯给予,只会撇着眼珠,施舍些许余光——或是鄙夷,或是好奇,亦或兼而有之。
然后,在需要“谈资”的光天化日之下,用或不屑、或八卦,亦或兼而有之的语调,动情地彼此交流着各自臆想中我们的“私事”。
至于那些,与我、与她,都没有任何关系。
我只知道,我是她的忘川。而我——
也仿佛从千年万世中,找寻到了什么。也许,我也在寻找我的“忘川”。她,就是我的忘川!
4月24日,凌晨4时许。
光滑柔顺的皮毛因血液和污浊纠结在一起,被仲春之夜未消退的寒气淬得直而硬。他抱起毫无生气的黑猫,就着渗入的浅淡月光端详着——
整个儿被压扁,早已不复圆润的体态;已经僵硬的嘴无法合上,短小柔软的舌流出,斜斜垂在一边;四肢伸得很直,肉垫摸起来没有一丝弹性;微张的眼皮下,曾经无数次窥探世界的瞳仁滑向了更深处,再也无法发出深幽的光,以及情绪。
颊边涌出一线温热,直落到怀中已经逝去的生命体上。他无法腾出手来抹去,只好侧过脸,耸起右肩拭去。
十几年的羁绊,早已成了他在这世间的重要信念,在这样的夜里,就这样断绝了。
他从遗体上无法辨认出“凶手”,只知道有人曾从它的身上踏过去,有车轮——机动车及非机动车从它身上碾过去,也许、还有那顽皮邪恶的孩童将它捧起再狠狠掼在地上……那些痕迹之多,无法明晰。
而他,又怎么能为一只全身黑色的老猫讨回公道呢?!
只能等到气温回升的白天,将它埋葬在春风里。
他在窗下的花园里,挖下一个深坑,用纯白的棉布轻柔地包起黑猫的尸体,慎重地放入坑中。随即,盖上泥土。最后,用脚踩平,直踏得仿佛此地从未动过土一般,才满意归去。
他不想它被其它猫狗,或是淘气的顽童挖出。只是,默默将标记做在心里——
待得清辉直下,照亮那隐私之地,那里矗立着黑猫的墓碑,上面赫然写着:忘川之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