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下雨天。
不单单是因为雨天为天地披上了一件灰色的罩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仿佛隐藏在一层若有若无的朦胧暧昧里,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我喜欢下雨天,尤其是在不用出门的时候,就穿着件白色的宽大棉袍子,随意窝在沙发或床上,拿起一本书或打开电视。窗外,雨正下得欢,想象着河边的芭蕉柳树被豆大的雨点打得弯了腰,乡下的农民们披了件蓑衣戴着大竹斗笠在田里莳弄庄稼,玉兰花在风雨中缩紧了身子,释放出更浓烈的香气伴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在空气中飘飘荡荡,,,,,,我便觉得生活充满了无限诗意无限满足。
有人喜欢春夜里的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可是春雨贵如油,这样的雨知世间薄凉悯人间贫苦,但也过于稀少珍贵,东风一吹,春天一来,蒙蒙的雨丝悄悄滑下,润了润干旱贫瘠了一个冬天的土地,路上打伞的人们耸了耸肩膊,哗啦啦,又一阵风过带走了蒙蒙细雨,寒意却像黏乎乎湿答答的虫子慢慢钻进裤腿爬遍全身,让人怎么甩也甩不掉。我喜欢的是五月里的雨,是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时候的雨。五月的雨下的痛快下的持久,没有关系,只要不用出门,这雨就让它一直下吧,下的越久越好。下雨的时候,伴着铿铿锵锵滴滴答答的雨声,看室外天苍苍野茫茫的一片,我就觉得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回到了从前的一段时光,找到了另外的一个自己。
去超市买菜,看到了久违的杨梅胖乎乎圆滚滚紫红紫红的,一颗颗躺在黑色的塑料框里,我就知道,真好,闽南的雨季又来了。
闽南的雨季大多发生于五月时节,正是农历端午前后,杨梅、桃子、李子等新鲜水果纷纷上市,可以说是一年当中节令水果最多的时候。我喜欢五月的雨也许跟这个也有关系,因为无论是杨梅还是李子,桃子,都是我最喜欢的水果。
最喜欢的下雨天停留在记忆的深处,那时候的我家在村小学路上的右侧,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沿途的风景是一棵岁月久远枝繁叶茂的大龙眼树,一棵夏天长满五颜六色浑身尖刺会吐丝的毛毛虫的香樟木,两棵高大直立叶子亭亭如盖的棕榈树,一棵夏天结满香甜果实的番石榴,一棵春天会发芽开花冬天还在挂果实的柿子树。那时候的我还是个不经世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五月的天气不冷也不热,刚吃完端午的粽子,嘴巴里还残留着竹叶的清香,又可以对着新鲜上市的杨梅桃李垂涎欲滴啦。青草长高,蛙声响起,哗啦啦的雨季又来啦。清晨醒过来,我听到屋顶的黑色片瓦被雨点砸得稀里哗啦响。心想,真好,今天是一个下雨天。我一个鲤鱼打滚从床上翻起来,就急匆匆地往楼下冲,楼梯上撞到了正欲上楼的奶奶,我也不管。跑到屋外一看,好大的雨,天地间是白茫茫的一片,雨水落在屋顶的瓦片上砸出一颗颗水珠,水珠汇聚成一道道水流由高到低从屋顶瓦片的雨水槽流下来,流成一条条白花花的雨线。我赶忙搬出家里所有可以盛水的桶,一个个整齐摆放在屋檐下面接流下来的雨水。下雨天真好,我再也不用去隔壁方婶家洗衣服啦。方婶家有一个很大的洗衣槽,离旁边的水池又很近,我家没有洗衣槽,我经常提着一桶衣服去方婶家洗,虽然方婶人很好也非常热情,可次数多了,总是觉得不好意思。今天下雨天,我就可以接屋顶上流下来的雨水,洗干净屋前面的水泥地板,等雨水沉淀,清水倒出来,撒入洗衣粉,打出泡泡,开心的洗刷刷了。
下雨了,远处近处的土房子白墙黑瓦都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雨雾中,屋子里的地板潮润润的连打扫都不用打扫了。吃完饭后,奶奶继续订金纸,拿出一把干枯的蒲苇用水浸湿后,用指甲撕成细细的一条一条,之后,将蒲苇丝穿过用锥子打好的孔洞打个结将三张或五张金纸固定在一起。我们在旁边帮奶奶打下手,拿出一叠叠金纸,手握住锥子,使劲将锋利的锥子尖钻进去。雨天里的金纸和蒲苇散发着一种枯萎又潮润的草木气息,我们抽抽鼻子,再也没有吸进原本空气中四处飞窜的纸屑。奶奶有时候也给我们讲故事,讲蛇将军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商人外出做生意,经过一座山,碰到了一条蛇。那蛇自称是蛇将军,在知道商人有三个女儿之后,对他说,要把其中的一个女儿给他做妻子,不然就要杀死他。商人为了保命,只好从命。回家之后,商人叫来了自己的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不愿意,只有三女儿含泪地答应了。到了约定的娶亲日子了,蛇竟然派来了一支迎亲的队伍将凤冠霞帔的三女儿接走。拜堂进洞房的时候,蛇将军身上的蛇皮尽数褪掉,变成了一名威武的真正的将军。原来,这将军被人下了诅咒变成一条蛇,只有当一个女子愿意嫁给他,他才有可能变回原形。还有其他的故事,不过大凡涉及到兄弟姐妹的时候,总是大的各种不好,小的都很乖巧聪明,听得我这个做大姐的一肚子不服气。
隔壁家的小弟弟非常调皮,在家待不住,雨下得大了,他便穿上雨鞋冒雨到外面捡了一堆小石头,回来将石头扔出去,石头要穿过屋檐上流下来的雨线,看哪次扔得远。下雨了,庆二伯的哮喘病又犯了,呼哧呼哧像拉风箱的喘气声在哗啦啦的雨声中还辨别得出来,庆二嫂正忙着给庆二伯煎药捶背,煤炉子烧开的水蒸气顶着药罐盖一上一下;下雨天,隔壁的冰奶奶最苦恼的就是洗头发了,虽然在我看来,她那永远梳在脑后的发髻已经白发苍苍所剩无几了。但即便如此,每次洗头发,冰奶奶还是如临大敌讲究阵势,要大好晴天,大烧开水,梳子、篦子等工具一字排开,洗发水、护发精油等瓶瓶罐罐准备妥当。洗好之后,冰奶奶坐在椅子上双手拨弄着不多的几根白发眯缝着双眼舒服地晒着太阳。闽南五月的雨是漫长的季节,那雨老不停,冰奶奶也只能抬头看漫天雨雾低头叹息了。
雨越下越大,爸爸是没办法出去干农活了。他看着墙上贴的春牛图,盘算着田里的秧苗需要施肥清除杂草了,地瓜苗越长越高了,最近雨水多最适宜扦插移植了。可是我们小孩子才不管这些呢,只要爸爸不用出去干活就好,他就可以留在家里陪我们一整天了。伴随这哗哗的雨声,我们吃完早饭吃午饭,好像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晚饭时间又到了,这一整天的时间,也不定做什么呢,但又有什么要紧呢,今天是下雨天,爸爸在家呢。
雨季里的雨,时间一长也停停歇歇,山上的杨梅经过雨水这么一滋润,一下子半边脸都红了。趁着雨水暂歇的日子,爸爸带我们去山上摘杨梅。杨梅树种在一个山谷里,要翻过两座山,经过一条长长的山路。爸爸走在前面,帮我们挡开山路两边这几天疯长的青草叶子。沿着一条窄小的山径,爸爸带我们小心地下到山谷,来到杨梅树下。杨梅树还不是很大,主枝干大概跟我的大腿一样粗,也不算非常高,长尖椭圆形的叶子泛着水光青得逼你的眼,一颗颗杨梅躲在树叶间若隐若现,有的已经熟透了红艳艳地在树上笑着。爸爸先小心地摇动树干,让树上的雨水掉下来。之后,我们一拥而上,我个子不够高又不敢爬树,就用一根顶端绑有一个弯钩的竹竿去够相中的杨梅。杨梅摘下来之后当然不可能乖乖等到家之后才开始吃,我们总是边动手边动口的。自家种的杨梅,深山里径自生长,从来没喷过农药,刚下过雨就是最好的清洗了,摘下来我们就往嘴巴里边塞。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嘴巴里还全都是那种吃多了杨梅汁液生津牙齿酸软的感觉。
雨越下越久,屋前屋后的两棵桂花树在雨水中越发精神抖擞地站立着,奶奶种的红色百合在盆里开花了,长在台阶边缘的青苔藓越发显得郁郁葱葱了。就这样听着哗哗响的雨声,一年又一年,我慢慢长大了,去蓬壶念高中。在雨季中,我走上一级级的青石板台阶,穿过伯祥亭,看到旁边高大的木棉树开花了。雨中空旷宁静的校园满满都是栀子花开玉兰花开的清新香味,我在这样的环境里默背蒋捷的《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那时候,还不是非常懂,只是觉得这词写的很美,无端地喜欢其中透露出来的有关时间情怀流逝的一种悲凉的美感。而现在人到而立之年,在历经了一些世事之后,我逐渐明白自然界中的风雨还有诗意很好面对,人生中的雨季就不好说了,世事岂有尽如人意的道理。就像以前一直喜欢的雨水季节,也不尽都是好的呀,我就曾经亲眼见着建在山坡上的一座猪栏随着雨水的不肯停一点点崩塌,最后整座猪栏完全从山坡上滑落下来,前后还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从猪栏开始崩塌到完全塌陷的那一个过程,我的心一直都是揪着的,我知道,从那之后,对于雨季,有什么东西已经从我的内心深处被抹去了。
听,窗外的雨声哗哗响,闽南的雨季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