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谈写作

晚上我们坐在俯临陡岸的石砌围墙上。黄尝木正在开花。巴别尔心不在焉地往下方扔小石子。小石子大幅度地眺跃着向大海飞奔,碰到拦住它们的石头,就会像子弹那样啪啪地响。

“您和其他作家,”巴别尔说,虽说那时候我还不是作家,“会给生活蒙上一层,用您的话来说,想像的露珠。顺便说说,这是一句多么过于甜蜜的句子!但一个失去想像力的人怎么办呢? 例如我。”

他沉默下来。从下面传来一声大海懒洋洋的、缓慢的叹息。

“天晓得您在说什么!”我气愤地说。巴别尔好像没听清我的话。他一直在扔小石子,好长时间默默不语。

“我没有想像力,”他固执地又说了一遍。“我说这话是十分认真的。我不会虚构。我必须了解一切,直到最末了的一条脉络,不然我就什么也不能写。我的盾牌上刻着一句箴言——“真实”!因此我写得这么慢,这么少。我很困难。每写完一篇短篇小说,我都会老好几岁。哪里有什么莫扎特式的轻快和流畅、对手稿的愉快心情和想像力轻盈的奔驰啊!我在什么地方写过,由于气喘,由于还在童年就已在我瘦弱的身体上扎下根的莫名其妙的疾病,我正在很快地衰老。这一切全都是谎言!我在写一篇最短的短篇小说,简直就像一个挖土工,像一个需要独自挖平卡兹别克峰的挖土工那样工作。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总是认为,这是我力不胜任的。有时我甚至累得失声痛哭。由于写作,我的所有血管都在痛。如果有某一句句子写不好,我的心就会痉挛。而它们,这些该死的句子,是多么经常地写不好啊!

“可是您的散文就像是浇铸出来的,”我说。“您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

“只不过是靠风格而已,”巴别尔回答,说着像老人那样笑了起来,显然,他是在模仿什么人,很明显是在模仿莫斯克温。“嘿——嘿——嘿,年轻人,我们是靠风格取胜,靠风格!我准备写一篇短篇小说,内容是洗衬衣,而这篇小说给人的印象也许会像朱里·恺撒的散文。问题全在于语言和风格。这我似乎还能做得到。不过您要明白,这并不是艺术的本质,而仅仅是艺术的质量不错的建筑材料,就算是贵重的建筑材料吧。‘请再给我一点儿思想吧,’正如敖德萨的一个记者所说的,‘那我就真的要努力用它来创作一篇杰作了。’走,我让您看一看,我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我是一个守财奴,一个吝啬鬼,不过,好吧,我要让您看一看。”

别墅里已经完全黑了。花园后面隐隐传来大海隆隆的波涛声,天黑以前,大海的波涛正渐渐平静下来。从外面流进一股清凉的空气,把艾蒿飘香的草原上的闷热渐渐排挤出去。巴别尔点上了小油灯。隔着眼镜镜片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发红了(他的眼睛经常害病)。

他从桌子里取出厚厚一叠用打宇机打出的稿子。这叠稿子至少有一百页。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感到困惑不解。莫非巴别尔终于写成一部篇幅很大的中篇小说而向所有人保守这一秘密吗?

我不能相信。我们大家都熟悉他那压缩到极限的短篇小说中几乎像电报那样简短的文字。我们知道,如果一篇短篇小说超过十页,巴别尔就认为它拖沓冗长,内容空洞了。

难道这篇中篇小说中包含有一百页左右浓缩的、巴别尔的散文吗?这不可能!

我看了看第一页,看到了标题《柳布卡·卡扎克》,于是更加惊讶了。

“对不起,”我说。“我听说《柳布卡·卡扎克》是一篇篇幅很短的短篇小说。还没有发表过。难道您把这篇短篇小说改写成中篇小说了吗?”

巴别尔把一只手放到稿子上,用笑眯眯的眼猜望着我,几条纤细的皱纹汇集在他的眼角上。

“是的,”他回答,由于不好意思他脸红了。“这是《柳布卡·卡扎克》,短篇小说,最多不过十五页。不过,这里是这篇短篇小说的所有不同写法,包括最后一种。总之,手稿有一百页。”

“所有不同的写法?! ”我含糊不清地说。

“请您听我说!”巴别尔已经生气地说。“文学不是赝品!正是如此!同一篇短篇小说的几个不同写法。多么可怕!也许,您认为这太过分了吧?而我对最后一种写法是否能够发表,却还没有把握。似乎对它还可以进行压缩。这样精选,我亲爱的,会激发语言和风格的独创性的力量。语言和风格的!”他又说了一遍。“我取材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笑话,市场上的一个故事,却用它写成一篇连自己也丢不下的作品。它活跃起来了。它是圆滚滚的,就像海边的一颗鹅卵石。它是靠能把个别分子凝聚在一起的内聚力得以生存的,而内聚力是这样一种力量,即使雷电也不能把它打破。人们将会看它,看这篇小说,而且会记住它。人们会为它发笑,但这完全不是因为它可笑,而是因为看到人类的成功,总是想笑的。我敢于说成功,那是因为除了我们,这里没有任何人。只要我还活着,请您不要对任何人随便说出我们的这次谈话。请您向我保证。艺术的恶魔或天使,随便您管它叫什么都行,不知怎么来到我,一个小经纪人的儿子身上,这当然不是我的功绩。我服从它,服从这个恶魔或天使,就像一个奴隶,就像一头驮东西的骡子。我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它了,必须要以最好的方式写作。我的幸福,或者是我的苦 难,就在于此。好像,终究是苦难。但是如果从我这里夺走它——那么我所有血管和心脏里的全部血液也将和它一起迅速消失,我最多也就只相当于一个已经给嚼烂了的烟头了。这个工作使我成了一个人,而不是敖德萨的一个流浪街头的哲学家。”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怀着新的突然涌来的痛苦心情说:

“我没有想像力,我只有具有想像力的渴望。您记得吗,勃洛克说过:‘我看到了令人神往的岸和令人神往的远方。’勃洛克走到了这个岸,而我却走不到。我看到这岸非常遥远,远得令人无法忍受。我的头脑太清醒了。好吧,即使是为了命运让我心中产生了对这令人神往的远方的渴望,也得对它说声谢谢了。我竭尽全力工作,做我所能做的一切,因为我希望参加诸神的节日,而且担心可别把我从那里赶出来。”

他的眼镜上凸出来的镜片后面闪着泪花。

他摘下眼镜,用补过的浅灰色上衣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我没有为自己挑选民族,”他突然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我是个犹太人,被人瞧不起的犹太人。有时我好像觉得我能懂得一切。但有一点我永远也不懂——不懂那种人们无聊地叫做反犹太主义的恶毒卑鄙思想的原因。”

他不做声了。我也默默不语,等待他平静下来,手不再发抖。

“还在童年,发生残害犹太人暴行的时候,我幸免于难,可是揪掉了我一只鸽子的头。为什么?……只是叶夫根尼娅·鲍里索芙娜可别进来,”他小声说。“请您轻轻地用门钩把门扣上。她怕听到这样的谈话,以后会一直哭到早晨。她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也许,当真是这样吧?”

我能回答他什么呢?我默默不语。

“就这样,”巴别尔说,眼睛近视地俯在手稿上。“我像头骡子一样工作。然而我并不抱怨。我自己选择了这苦役般的工作。我就像古代帆桨大船上的桨手,终生被固定在船桨上,而且爱上了这把桨。他爱这杷桨,连同桨上每一细小的部分,甚至连同每一层像线一样纤细的木纹,这些木纹已经被他自己的手掌磨得十分光滑了。由于多年与人的皮肤接触,最粗糙的木头也渐渐具有罕见的色泽,变得如同象牙一般。我们的词汇,我们的俄罗斯语言也是如此。需要把温暖的手掌放到语言上面,它才会变成真正的珍宝。

“不过,让我们按照顺序来说吧。当我初次写某一篇小说的时候,我的手稿是很难看的,简直可怕!这是几块或多或少还算成功的小东西硬凑在一起,用最枯燥无味的辅助连接,即所谓的‘桥’把它们联结起来,就像用几条脏绳子把它们捆起来一样。您可以看一看《柳布卡·卡扎克》的初稿,您就会确信,这是一些十分平庸、软弱无力的胡言乱语,乱七八糟的词句的堆砌。

“但作品就是在这里开始的。这里是它的发源地。我逐句逐句地检查,而且不止一次,而是检查好几次。首先我从句子中剔除所有多余的词。需要有敏锐的眼晴,因为语言总是把它的垃圾、重复、同义词、一些简直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巧妙地隐藏起来,总是好像竭力要用巧计胜过我们

“当这项工作结束以后,我用打字机把手稿重新打一遍(这样正文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我把它放一放,放上两三天——如果我对此有足够耐心的话——再逐字逐句地进行检查。而且一定又会发现若干疏漏的滨藜和荨麻。就这样,每一次都重新誊清原文,直到用最严厉的吹毛求疵的眼光在手稿上再也看不到一丁点儿肮脏的灰尘。

“但这还不是一切。请等一等!当垃圾清除以后,我又检查所有人物形象、比拟、隐喻的鲜明性和准确性。如果没有准确的比拟,最好就不要用任何比拟。就让一个名词简单朴素,没有任何陪衬好了。

“比拟必须是准确的,就像计算尺那样,必须是自然的,就像莳萝的香味。对了,我忘记了,在剔除语言的垃圾之前,我先把全文拆散成一些明白易懂的句子。多打一些句号!我真想把这条规则写进为作家制订的政府法律里。每个句子就是一个意思,一个形象,不能再多了。因此,请不要害怕句号。我写的句子也许太短了。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因为我有经久不愈的气喘病。我说话不能说得很长。我的呼吸不够长。句子越长,呼吸也就越困难。

我尽力从手稿中删除形动词和副动词,只留下几个最必不可少的。形动词会使说出来的话变得生硬、笨重,破坏语言的韵律。形动词仿佛会发出咬牙切齿似的喀吱喀吱的声音,好似坦克用履带在翻越石头障碍物。一个句子里用三个形动词,这简直是破坏语言。所有这些‘献给的’、‘获得的’、‘聚精会神的’,以及诸如此类的形动词,都是如此。副动词到底比形动词轻松些。有时它甚至能使浯言具有某种自由奔放的性质,仿佛给它添上了翅膀。但滥用副动词却会使语言变得似乎没有骨头,好像猫叫一样。我认为名词只要求一个形容,一个经过精心挑选的、最适当的形容词。只有天才才能允许自己在一个名词前用两个形容词。

“分段和打标点符号都必须正确,不过是从全文能对读者产生最大的影响这一观点出发,而不是拘泥于死的手册。分段尤其重要,一个好的段落会显得特别出色。段落允许平静地改变节奏,而且往往如同雷电一闪,使我们熟悉的景象以完全出乎意外的面貌呈现在我们眼前。有一些很好的作家,但他们分段和打标点符号却马马虎虎。因此尽管他们的散文质量很高,作品中却有匆忙和草率的渣滓。库普林的散文有时就是这样的。

“散文中的线条必须划得清晰、精细,就像在版画上那样。

“《柳布卡·卡扎克》的各种不同写法使您感到吃惊。所有这些不同的写法都是除草,是为了把这篇小说拉成一条直线。瞧,结果第一篇草稿和最后一篇之间的区别,就好像一张油污的包装纸与波提切利的《春》之间的区别一样。”

“的确是苦役般的工作,”我说。“在下决心成为作家以前,得先考虑二十次。”

“而主要的是在于,”巴别尔说。“做这种苦役般的工作的时候,不要扼杀原文。不然,全部工作就都将化为泡影,变成鬼知道是什么东西了!这需要像走钢丝绳一样。对,就是这样……” 他补充说,沉默了一会儿。“应该从我们所有从事写作的人这里得到誓言。任何人都不要随便乱写,败坏自己的事业。”

我走了,但直到早晨也不能入睡。我躺在凉台上,望着一颗雪青色的行星用最柔和的亮光穿透广袤无垠的茫茫太空,时而熠熠闪烁,时而熄灭,试图向地球靠近。但它始终没能做到这一点。

黑夜广阔无边,它的黑暗是无法计量的。我知道,在这样的夜里,大海正毫无生气地发出柔和的亮光,远方某处地平线后面,群山的山巅也在发出反光。山巅已渐渐凉了下来。它们不该把自己白天得到的温暖交还给宇宙空间。它们最好还是把这温暖给予马鞭草的一朵小花吧。在这个夜里,这朵小花像用手掌那样用花瓣儿遮住自己的脸,以免被黎明前的寒冷冻坏。

早晨伊贾·利甫希茨从敖德萨来到这里。他总是晚上到这里来,因此这次早上到来使我感到惊讶。

他不看着我,说四天前,八月七日,亚历山大·勃洛克在彼得格勒去世了。

伊贾转过睑去避开我,好像给呛着了似的,请求说:

“请您到伊沙克·埃马努伊洛维奇那里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不能去。”

我感觉到我的心在狂跳,似乎要在胸中爆炸了,血液也从头上流了下去。但我还是到巴别尔那里去了。那里从凉台上传来茶匙平静的响声。 我在便门旁站了一会儿,听到巴别尔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于是我躲在围墻后面,以免别人从凉台上看见我,我返回那座倾颓的别墅里去。我也不能把勃洛克去世的消息告诉巴别尔。

【OCR自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一生的故事》 第四卷,非琴 译,河北教育出版社,原题为《苦役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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