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录【34】
【原文】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原。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举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译文]
蔡希渊问:“朱熹先生修改过的《大学》,强调先格致而后诚意的功夫次序,似乎与《大学》首章的次序也是相吻合的。如果按照先生的‘从旧本’之说,那么诚意反而在格物致知之前,对此我一直不太明白。”
先生说:“《大学》中的功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就是诚意,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致知。如果以诚意为根本,去下格物致知的功夫,这功夫才有了落脚点。就是说行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功夫。如果像新本中朱熹说的那样,先去推究事物的道理,那么功夫就会茫茫荡荡无边际,没有落脚点,所以必须添加一个‘敬’字,才能把功夫引导到身心上来,然而这终究缺乏根基。假如真的必须添加一个‘敬’字,为何孔子的门生倒把一个最关键的字给遗漏了,而要等到千年以后要别人来补出来呢?这正说明以诚意为根本,并不需要添加‘敬’字。之所以举这个‘诚意’的例子来说明,正是因为这是做学问的关键点。在这一点上弄不明白,就真的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大抵上说来,《中庸》中讲的功夫就是诚身,诚身的极处就是至诚;《大学》中讲的功夫就是诚意,诚意的极处就是至善。它们所讲的功夫都是相通的。现在如果在这里加上个‘敬’字,那里添个‘诚’字,未免就显得画蛇添足了。”
[解读]
这一段是《传习录》上部的最后一节,谈了千言万语,我们沿着阳明心学的殿堂游历了一圈,旅程即将结束的时候,探讨的对象又回到了起点,依然是那个关于《大学》新本旧本的纠结式探讨。《传习录》上部就是从王阳明和朱熹的单挑开始的,到了最后,当剧终的大幕即将落下之际,定格在落日的余晖之下的,依然是那两个不甘寂寞的绝世高手扭打在一起的画面。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开篇的第一节,是围绕《大学》中的“新民”和“亲民”展开讨论的,这次,是围绕“格物”、“致知”和“明明德”的座次问题展开讨论的。剥去那些围绕新本旧本的考证式讨论,阳明先生这里强调的依然是修心要以“诚意”为主,而不是以格一个个外物的“理”作为功夫的主要着力处,其中阐释的思想已经散落在《传习录》前文的各个段落中,这里是做了一个归纳式的总结。
王阳明对《大学》、《中庸》的概括,一语中的,从诚意到诚身,学习四书的次序,就是从诚意到诚身的次序,先学《大学》,诚意正心,然后经过《论语》、《孟子》的学习,最后到达《中庸》,达到诚身,至诚无息,至诚如神,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