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天津师范大学北院的家属区。出院后没多日子,妻子让我上街转一转,说这叫“融入社会”。我再三推托,小声嘟嚷:“再等几天吧,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碰上熟人,多不好意思……”妻子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进一步劝我:“碰上熟人有什么不好意思,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呀,得了病怕什么,病倒了,再站起来,仍然是个人物。”她说得很坚决,我再也不能找别的借口了。
一上街才知道,走路还有那么多障碍。其一,不能边走边说。走路时,只能专心,低着头,不能抬头看天,更不能边走边跟人说话。其二,胆小。前边有小水坑、小砖头,也要思索一下,问自己能不能过去,为了稳妥,宁可绕着走。没想到,走路也要打提前量,及早进行设计。其三,怕见熟人。一看见熟人就紧张,脚发沉、腿发僵,连脚步都迈不开了。也巧,在超市的门口遇上了同事老李。他握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想不到,你能恢复到这个样子,真让人高兴。我到医院看你时,你只能躺着,一动不动,现在都能上街了。”他又看了看我,接着说:“咱们一块回去吧。”我告诉他,我还要到超市买点东西,他还是执意不走。“我在门口等你们,咱们一块回家。”妻子知道我的心思,接着说:“您先走吧,我们还要在里边转一转。”妻子这么一讲,老李才走。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他走远了,我才迈开脚步。从刚才的行动中我意识到,我走路时还有一个毛病:越走不好就越有人看,越有人看就越走不好。
我明白,面对这些毛病,最大的危险就是姑息迁就,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只得听“病”由命,任其左右。妻子开导我:“只要苦练,这些毛病都能克服。练到没人注意了,说明你的走路正常了。”走路也需要学,也需要练,也有目标。我把这种练习当作任务,围着操场走圈。每天都有记录,过一周一统计,比较一下,跟前一段有什么变化。我有意识接近熟人,凑过去跟他们聊天。走圈时,主动跟别人打招呼。谁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在锻炼自己,是为了实现那个“宏大”的目标。
网球场在操场的东面,南北长80米,东西宽20米,水泥地面,边上放着几条长凳,四周有铁丝网围着。整个场地只有我和妻子。她在前边做示范,我在后边学,真叫亦步亦趋,一会走圈,一会正步走,一会又学滑冰。有时,我看见远处的人在向这边看,他们向我摆摆手,有的树起大拇指。每逢见到这种情景,我内心充满喜悦。我对妻子说:“他们都认识我,都在鼓励我。”走累了,我就坐长凳上歇一会儿。妻子在一旁边说边做动作,她指出,我走圈时,毛病就在脚尖向里抠着;走正步时,脚面不直;学滑冰时,只要身子一低,还是站不稳。矫正这些毛病很难很慢,有时见到自己还是老样子,真有点心灰意冷,但又一想,这种病不进则退,只有练下去,才会有康复的可能。我针对自己的毛病一点点矫正后,反复练习,直到看见一些成效才止步。
一天上午,我正在操场走圈,妻子拿来两样东西,一个是排球,一个是跳绳,她让我练习三个动作:拍球、接发球和越过障碍。拍球谁都会,可对我就不那么容易了,出手不是早就是晚,不是拍不上就是用力过大,一次只能拍四五下。妻子很有耐心,劝我不要着急。“第一天你就能这么拍,真不简单,三练九熟,日子一长,你准能多拍。”她的话挺灵验,没过一个月,我一次能拍二十多下了。接发球的要领在于根据对方的位置,决定自己的用力大小和出球速度。这些要领,我满清楚,就是办不到,扔的球不是过了头,就是太近,对方无法接到。对方投过来,我又接不住,只好烦妻子把球拣回来。过了一会儿,她把跳绳放在地上,让我迈过去,说这叫跨“障碍”。她见我一气迈了十几次,丝毫没费劲,又拣来两个小砖头,一边放一个,把跳绳放在上面,让我再迈过去。我提了提上身,运了运气,大胆朝前方走去。
星期天的下午,表弟陪我出去走一走。他顺手拿上一个板凳,说走累了就坐一会儿。我想,出门带板凳,别人一看准知道此人不正常。我告诉他,拿着垫子就行了,我拿了一个小包,装垫子用。我换了一件新上衣,愉快地走出家门。
开头,表弟跟在我后边走,走了一段,我让表弟在一旁走,试图跟他一边走路,一边闲扯,但走了几步就不行了,顾东顾不了西,顾天顾不了地,要想说话就得停下来,等说完了再走,走走停停,又停又走。表弟还以为我这是一种走路习惯,后来又一想,也可能是累的,歇一会儿就好了。他掏出垫子,放在路边,让我坐一会儿。我把实情告诉了他,他也笑了。他收起垫子,我们继续朝前走,不知不觉,到了天津大学的东大门。我已经走了一里多路,对我说来这已经是“长途跋涉”。校门在卫津路的西侧,中间有条小河,里面是操场。学生们正在踢足球,还有打篮球的,有练田径的,有跑有跳,生气勃勃。虽然已到深秋,但这里却是一片欢腾,一派生机。我看呆了,望着操场上的学生,不由地想到了自己的当前和未来,生出一种别样的滋味。表弟猜出了我的心思,他凑到跟前,小声说:“等你恢复好了,跟他们一样,照样能打乒乓球、打网球,照样还游泳……”我知道,他这是在鼓励我,在描绘一幅令人宽慰的远景。不虚此行,从学生身上,我又多了几丝对未来的希望。想到这些,觉得浑身有劲,回家的路,我们走得更快了。
我独自一人出门是在第二年的一月初。那天下午,天气挺好,我睡过午觉就离开家里。一出门向右拐,朝着卫津路的方向走去,这里车少,人少,很难遇上熟人。过去,我一上街就跟着人,像有了靠山,心里踏实,浑身放松。现在,我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像是缺了主心骨,全身紧张,格外小心,生怕被车碰着,走了十多分钟就到卫津路了。对过是一家大商店,专卖家具,我很想进去转转。但被一条大道挡住了去路,如何过马路的事成了难题,我为此事发愁了。这是一个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只有人行横道线,两边的车辆像流水一样,又多又快。我走了几步,又一想,自己走得太慢又不稳当,万一刚到马路中间,车就来了……我赶紧退了回来,又站到原地。站在边道上的小伙子看了满眼,他问我:“老先生,是想过去吗?”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那好,咱们一块过去。”小伙子说着就扶起我的右臂。
我过了马路,就进了商场。这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沙发、书柜、床铺、桌子。我围着家具转了一圈,坐在专供顾客的椅子上,一边望着满屋的商品,一边想着回去的事:怎么过马路?我敢说,整个商场找不到第二个人想这种问题,更没有人为此事发愁。可我不行,此时此刻,回去的事成了我集中思索的大事,但又一想,设计再多也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走出商店,站到边道上,可巧,又碰上了老李。他很亲热,一见面就问我练得怎样,又提出怎么没人跟着。我告诉他,是我自己要这么干的,是第一次独自上街。“咱们一块回去吧。”他的话正合我意,顿时觉得胆子大了,腿脚轻松了。他一直把我送到门口才回去。
回到家里,我告诉妻子我看到许多新式家具。她听了以后,又喜悦又担心。“你真不简单……不白练,下了功夫就有收获。”并一再嘱咐:“正常人过马路都要格外小心,你更要加倍注意。千万别着急,看看两边的车辆,等一等再过……”我示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才停住。我独自一人坐在中厅,想了很多很多,回忆了病后的经历,看到这么多人都在帮助我,有老的有小的,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他们是那么热情和周到。这一切对我都是一种安慰、一种鼓舞,形成了我最大的感受:我病了,但我很幸福。
出院后不久,我便开始了买彩票的生涯。第一次买彩票时,碰到的小难题,里边的小故事,往我流下了永久的记忆。
发行彩票的那天我早早就出了门,出门前还告诉家人此次出门的目的、路线和时间。卖彩票的在一家商店内,紧靠大门,一张桌子,一台电脑,有三五个在排队买,速度很快。我想上前去买,只是,还要上五个台阶。这些台阶真成了“障碍”,我在门口转了两圈也没能上去,只好摇了摇头,回到家里。妻子见我回来这么快,还挺高兴,她问我:“买了吗?”“买了。”我拍了拍口袋。知道这是在撒谎,有些不安。过了一会儿,我对妻子说再出去一趟,还美其曰,这叫“反复练习”。不是我如此积极主动,完全是彩票催的,我必须买到手。我第二次来到卖彩票的跟前,心想,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空手而归了。我试了试,还是上不去。这时,一个小男孩正要进去,我急中生智,把钱和号码赶紧递过去,烦小孩替我买。这个法还真灵,一会儿,小孩就把体育彩票交给了我。我把彩票放在口袋,径直回到家里。我坐沙发上,对着第一期的体育彩票看了又看,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只有我知道,这笑声不是在为这些彩票叫好,而是在为买这些彩票的曲折和艰难。妻子过来看了看彩票,她也笑出声来,还说这些号码不错,挺吉祥。我自豪的是从第一期就买了,一直买下去,说不定哪一天能中大奖。这种自信,鼓舞着我对彩票的钟爱。
一放寒假,整个校园一片寂静。这种日子我练得更来劲了,人少了,场地、器材富余了,怎么练都不干扰别人。学校的一位体育老师,今天帮我来练登台阶。他上大学时学过一些医学,有一些康复训练的常识和技巧。他告诉我,他哥哥也得过这种病,一见台阶就发怵,有人扶着才能上去。现在练得像走平地一样,又快又稳。
我们走到图书馆大楼,这里有几个台阶,很适合练习。台阶不像楼梯,没有支柱,没有扶手,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借不上力。他真用心,不仅制定了详细的教案,还特意准备了一条绳子。他把绳子的一头栓在大门上,另一头栓在树杈上。他一边做示范,一边讲解:“正常人是一步一个台阶,病人是两步一个台阶,先迈步上到第一个台阶,另一只脚再跟过去,两个脚站在同一个台阶,站稳了再上另一个台阶。下来时,也是这样。”他让我抬起头,眼睛看前,放开胆量,迈步向上。开头,我扶着绳子,上来下去多次练习。后来,我甩掉了绳子,也不用别人保护,练习独立上下台阶。休息时,他又讲起哥哥的事。哥哥是一家公司的干部,50岁刚过就病倒了。最初也是极度悲观,觉得未来没有一丝希望,不愿出门,不愿见人,整天躺在床上。一家人都劝他,这样下去只能自毁前程,只有正视现实,只有练才能争取好的结果。哥哥下床,迈出了头一步,一家人都替他高兴。现在,他上街走路,有时一天两次,上午走了下午又走,天天如此。有时,看见哥哥提着满满一壶水,一瘸一拐,歪歪斜斜,走一道洒一道,到屋里还剩下半壶,他和哥哥住在同一个院,看得一清二楚,但谁也不笑。现在,他跟正常人一样看书写字,上街采购,打扫房间,一切都那么自如。我明白,他这番讲话是在给我打气,鼓励我只要下功夫,再高的台阶也能上去。听完了他的讲述,我更有劲了。就这么几个台阶练了足足一小时,上下有一百次。由此想到,人生正像这些台阶,也是上上下下,有起伏,有高峰也有低谷。眼前的台阶需要练,是个考验;人生的台阶也需要磨练,是更大的考验。
一场大雪把操场、房屋、树木都染上了白色。人们估计,操场上的雪一周才能融化。这就是说,一周后我才能进操场练习。出院后,大夫反复叮嘱: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也要坚持下去,千万别半途而废。他的话让我康复的愿望更强烈了,天气再不好,也不能闲着。我一边向外走一边合计,外边不能练,就到屋里去练。
操场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冷冷清清,空无一人。进了操场我才发现,有人已经扫出了一条小道。王师傅走出屋门,迎着我问:“够用吗?”他指了指清扫出的小路:“要是不够用,我再扫点儿。”我连连点头,表示感谢。王师傅是学校的一名临时校工,50多岁,很少说话,干活挺认真,一天到晚不闲着。他负责操场、网球场、健身房的卫生。扫出的小道是东西向,有一百米长,足够几个人来回走。我走一趟,就暗暗记个数,一直记到十五才停下来。健身房在学校的东边,几间平房,有拉力器、扩胸机、上肢牵引器和脚踏器等十几件器械,主要用于力量和柔韧性的练习。平日学生上体育课和课余时间到这里活动,一到寒假、暑假就锁门。我出院后也常来这里进行康复练习,特别是天气不好,操场不能进了,我打着伞来这里。他们见我如此迫切,如此坚持,一到放假就把钥匙给了我。我有了健身房的钥匙,就更方便了,可早可晚,可长可短,来去自由,练得劲头更足了。听王师傅讲述个人经历时,才知道他和爱人原来都是石油工人,在几个油田干过,天南地北,风风雨雨,一干就是三十年。他越讲越带劲,我越听越着迷,听着听着,我居然唱起了《我为祖国献石油》。歌声在健身房显得格外响亮,也许是人少的缘故,因为只有一个观众,只有一个人可以听到这歌声。等唱完这支歌,王师傅说:“接着练吧,别听我瞎白活了。”妻子不在时,王师傅就当了我的教练。他对这些器械很熟悉,又明白我的用意,他带领我走到器械跟前,有时先在器械上做一遍,然后给我讲解使用要领以及如何做才能有作用。我运动时,他站在一旁细心观察,扶着我上下器械。
这些小事,这些点滴的帮助,让我看到了众人的情谊,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