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只母鸡在庭院里不停地“咯咯”叫,那叫声仿佛是伸长了脖子地仰天悲鸣。这叫声不仅扰了清梦,还叫人心烦意燥。我睡眼惺忪,用脚挑起床尾的薄毯,抓过来捂住耳朵。这下可以睡觉了。不料,这母鸡竟然飞上窗台,啄出玻璃的“咚咚”声。
“糟糕!我的鱼儿!”我跳下床,冲出房门,把母鸡赶下窗台。
“死鸡!”我生气地冲母鸡怒吼,它偏过头盯着我,那眼里仿佛有一丝委屈的神光。我端起窗台上的玻璃水杯,鱼儿受了惊吓,在杯底游来游去。还好,鱼儿没受伤。
我完全没了睡意,懒洋洋地走向厨房,看到奶奶正在忙碌的身影。
“奶奶,我想喝水。”我说。
“茶壶里没水了,机器抽不上水,不然奶奶就烧开水了。堂屋里桌上的稀饭,去吃了。”奶奶说着,把一堆枯柴钳进灶炉里。
水缸里只有一瓢水,抽水管发出“咕噜咕噜”声,仿佛在干呕。大概有一周,每天只能抽上半缸子水,这半缸水,不仅要养活人,还得养活一群畜牲——八只鸡、五只鸭、一条母猪、一只猫、一条土狗儿。说不定房子里躲藏的蜘蛛蚂蚁,也在祈祷水管里多出点水,再多出点水。
早上七点半钟,太阳已经爬上房顶,我家是土墙屋子,房顶不过四米高。我怏怏地喝着稀饭,听见老黄猫幽幽地叫声,它浑身脏兮兮的,我才想起有两个月没给它洗澡了吧,此时,它正探头舔着洗脸盆里的脏水。
知了,讨厌的知了!又在树林里聒噪——此起彼伏,连续不绝,恨不得叫破苍穹。
“河沟里的水太浅了,抽上的稀泥巴把抽水机给堵了,这下安逸咯。”爷爷说,他刚从田里回来,赤裸着上身,打着光脚。
“那怎么办呢?”奶奶问。
“还能怎么办,把机器拖回来洗了。今年的稻子有点不好弄哦,大坝田的稻子干死了大片。唉......”爷爷脸色不太好,他背起竹楼又去田里了。这十来天,村子里的人都操心着田地里的粮食,不住地骂狗日的太阳,毒辣要人命!
我站在茅厕撒尿,瞥到洗衣桶里堆了两天的衣服没洗,不知道有多臭了,我拿捏着把儿,好几秒才撒出一股焦黄的尿,堵得疼。茅厕旁边就是猪棚,一百多斤的母猪儿坐在干燥的石板上,目光呆滞,看着我撒尿。“你偷看我呐!”我感觉怪怪的,提起裤子赶紧走开了。
“奶奶,我好饿啊!我想吃东西。”我捂着干瘪的肚子哭丧着脸说。
“你这小娃子,没在学校好好吃饭呢?”奶奶问。
“食堂的饭太难吃了,有股鸭屎味。王强都没在学校吃午饭,回家吃的。”
“怎么会有鸭屎味,乱说。”奶奶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
“真的,那些学生也说是臭的。”我沮丧地说。
“咦,你们学校没水煮饭了,乱整!”爷爷冲着我惊讶地说,“明天提饭去,不在食堂吃。”
奶奶从冰箱里拿了一个酥肉团给我,我大口大口吃着,端起桌上的茶盅就是一阵猛灌。连续多日的火热天,除了导致大面积地旱情,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饥饿的记忆。
2
水缸里没多少水了,忘水生愁。我提着水桶跟在奶奶身后,去后山坡上一处破烂房子取水。破烂房子早就没人居住,土墙倒塌了三面,没有倒下的一面墙后面藏了两个大石坑,正好避免了太阳光的照射。石坑方方正正的,坑底有一层黑绿色的树叶和沙石,装满了从坡上留下的泉水。
我望着那干净清凉的泉水,不禁大喊起来:“哇!这里居然有这么多水!”
“别大喊大叫的,给让人听见了!”奶奶扯了一把我的裤子,有点凶巴巴地说。
我瞪大眼,捂住嘴巴,立马安静下来。奶奶从石坑里打出了两桶水,我们提着水从后山坡的树林里静悄悄地回家,生怕被人看见。
那石坑水被奶奶拿去洗了衣服,洗衣水拿来冲洗猪棚的石板,给老黄猫和小花(我家的土狗儿)冲澡,三个畜生都乐了。
我那时候十一二岁,贪玩,有时候从没注意过厨房里的事儿。只记得从石坑回来后,奶奶做的饭也有一股淡淡的臭味,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没多久,那年的十月份,旱灾已过去了,奶奶被查出患了肺病,一年后她就去世了。长大以后,回想起那段缺水的时日,我总是不免想起奶奶的病,觉得是那石坑水让奶奶害了病。
3
我家有一个鱼塘,鱼塘的水日渐减少,爷爷不得不在鱼塘一角挖坑,把水和鱼儿引进这凹凼里,在几颗大树的荫庇下减少水的蒸发。尽管如此,鱼儿还是死了不少,白着鱼肚子浮在水面上。爷爷看了特别心疼,每天傍晚拿着漏篼舀死鱼。这些鱼已经发臭,扔给老黄猫,老黄猫都不愿意靠近闻闻,看看,慢悠悠地走开。
我光着上身,在干涸的田里闲转,这些曾经滋沃的水田如今已经变成破碎的旱地,太阳光射穿了泥土,留下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小沟壑,触目惊心。小花跟着我身后,吐着舌头,哈着大气,疲惫地走着,它的心里会不会也有一点难过。
午后,我坐在鱼塘边上的一颗李子树下,戴着草帽,看守鱼塘。夏日把我的皮肤晒得黝黑,蚊虫把我的双腿叮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白鹤趁“鱼”之危,在浅水处啄吃小鱼儿吃。奶奶吩咐我见到白鹤就驱赶,扔石头掷走,或者大声喊“哈呀”吓飞它们。
我每天坐在泥土上,望着远处,仿佛一个守望者。我守着水,守着生命,守着希望。不只是我,整个村镇的人都是守望者,每天关注天气预报,盼望一场大雨、暴雨,赶紧浇灌这奄奄一息的大地。
4
多年以后,我们村通上了自来水。我还记得那天自来水队来我们村子,爸爸叫我去后山坡看水队车来了没有,来了就指路。我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水泥路,想起了我十一二岁那年,坐着鱼塘的田埂上,看着远处的万物,似乎只要有守望,仿佛就能看见希望一样。
我的儿子,拧开水龙头玩水,被我严厉训斥了一顿。
“你知不知道水来之不易!以后不许玩水,不准浪费水!”我严厉地说,儿子鼓着大眼瞪着我,愣住了,一言不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言重了,他只有四岁,还不懂得水来之不易。可是,我不能容忍浪费水。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缺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苦难感和饥饿感。
自那以后,我总想起那些山村里的守望者。我们拥有的一切,不是我们理所应当有的,有的人没有,他们守望着,像我曾经守望一件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