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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姜,我何时才入得了轮回?”
知漪斜倚在桥头,神色委屈地看着身旁素色衣衫的女子,却见那女子抬眉微眺她一眼。
“先找双鞋子换换吧,别污了黄泉的路。”
知漪讪讪地缩了缩沾着泥渍的双足。
她初入黄泉之时,便是这副落魄样子,浅碧色的衣衫脏得都快看不出颜色,唯剩下一头齐腰的乌发还算干净。
知漪死后在忘川之处不知徘徊了多久,孟婆阿姜从来不允她踏上那奈何桥,也不允她下轮回井。
阿姜说,她生魂有缺,过不得黄泉。
但是知漪并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缺了这一魂,她还未曾饮下孟婆汤,前尘往事却已全然忘了个一干二净。
知漪瞧着孟婆送走一个又一个魂魄,心头委屈,每日都要问上几问。
阿姜被她缠得无奈,搁下了手中舀孟婆汤的木勺,递过去一把天青色的纸伞。
“拿着它去找你丢了的魂吧,莫在此处烦我。”
“阿姜,这伞何用?”
“显魂,与人通。”
阿姜说,那纸伞名唤扶光,鬼魂持之,方可与阳间生人通。扶光有灵性,能助她忆起前尘往事,寻得她缺失的一缕魂。
知漪撑着那伞,落日熔金,浅浅的橘红色霞光落在她白皙清瘦的指骨上。
她在双眸之上覆了层白纱,阿姜说这样扶光便会引她前行之路。
知漪便是这样寻到熙王府来的。
说来奇怪,那王府瞧着虽是碧瓦飞甍,雕梁画栋,府上却不见人影。知漪在其中兜兜转转许久,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看见了一个男人。
那人身形极为清瘦,着玄色衣衫,扶额坐在一方小木桌前,深锁着眉,正守着一座正燃着的,小巧的灯。
他面色苍白,像暮秋时节降下的寒霜。知漪瞧了半晌,缓步上前,在他面前幽幽停下。
穆宣卿蹙眉,不耐烦地抬起眸,却见皎皎月华之下,女子撑着天青色纸伞,散着及腰的墨发,神色平静地垂眸看他。
“你……”
穆宣卿不可置信地颤抖着轻声开口,恍然如梦,声响极微弱,恐惊扰了眼前之人。
知漪侧首,目光落在正燃的灯火之上,那火苗竟是青色的,她觉得奇怪,指着它开口问道:“这是何物?”
“青鸾灯。”
“燃这灯何用?”
“寻一个人,我的,夫人……”
穆宣卿眼眶猩红,紧攥着的骨节都泛了白,颤声低哑,一字一顿,似冬日寒潭之上漂浮的碎冰一般凝滞。
“可曾寻得?”
“寻到了,只是不知,她是否还愿认我这个郎君……”
2
相传百年之前的长安城中,有一绣娘锦月,因其左额之上生了梅花样子的胎记,旁人便唤她作梅娘。
锦月自幼孤露,又生得容色姣好,惹得一纨绔生了歹心,欲抢她为妾。
锦月跪地苦苦哀求,周围人虽念她可怜,却皆畏惧权势,无人敢阻。唯有一贫寒书生走了出来,护在锦月身前,只道今日他在,绝不允旁人欺辱锦月。
那纨绔气极,便派侍从将书生狠狠打了一顿后,愤然离去。
“姑娘且猜猜,这后续之事如何?”
“二人结为秦晋之好,一生恩爱?”
知漪撑着下巴,正听得津津有味。
说书人拂了拂衣袖,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随后摇头笑道:“姑娘只猜对了一半。”
“锦月感其恩情,嫁与书生为妻,愿用一生来报答他。”
“只是那书生被打之后,双腿留下旧疾,成了跛子。二人成婚后,书生性情大变,动辄对锦月辱骂责打。”
“锦月日日以泪洗面,最终泣血而亡,死后执念太深,魂魄寄于庭中梅枝之上。后来有一老道感其情深,欲为她渡化,锦月却说,愿以此身魂魄换丈夫双腿痊愈,一生平安。”
“锦月的亡魂在黄泉徘徊数年,听闻其丈夫后来双腿痊愈,娶了续弦,夫妻育有一子,琴瑟和鸣。
“锦月遂投入奈河,再不转世。”
知漪轻轻旋着茶水上飘着的细小浮沫,轻声喟叹道:“这锦月是个痴子。”
“茶凉了,外头的郎君已等姑娘许久了。姑娘若有兴致,不妨明日再来吧。”
知漪侧首,瞧见那清瘦的身影立于树影之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墨眸中凝着化不开的眷恋。
知漪撑起了纸伞,缓步行至穆宣卿身前,想来他在此处站了许久,肩上都沾了些落叶。
她伸手拂去,莞尔笑言:“郎君何时来的?为何不叫我?”
穆宣卿眼眶微红,紧紧地将她揽在怀中,哑声道:“醒来时不见你身影,还以为你又走了。”
知漪轻轻回环住他的腰身,“是知漪的错。”
穆宣卿与她说,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数年之前她在明山失踪,他苦寻许久无果。
后来有一老道赠他一灯,青鸾灯,他独自一人守着那灯,等了七年。
知漪曾问过他,“夫君可会怨我?”
怨我将你忘了个一干二净。
穆宣卿身子僵硬了一瞬,继而唇角噙起温柔的笑意,“怎么会,我只怪自己曾经没能护好你。”
郎君的眸中是知漪看不懂的眷恋和情意,似要将世间百般动听的誓言,字字句句都道与她听。
如果不是那日青鸾灯碎,知漪也许就会信了他。
那夜风雨如晦,知漪斜倚在软榻上,守在半阖的小窗子前听着淅沥的雨声。
穆宣卿坐在一旁,轻轻地揉捏着她的双足,玉足莹白如雪,却常年寒凉。
知漪无意中随口笑道:“这感觉好生熟悉,像是有人从前为我做过似的。”
穆宣卿闻言,神色却是倏地一变,语气喃喃,“你说的那人……”
是他吗?
你忘了前尘往事,忘了我是你的夫君,却唯独将他记在心上吗?
他落寞地起身离去,知漪下意识地跟上前,却无意踩了裙摆,身子跌向塌前的案几。
青鸾灯应声跌落。
3
知漪丢失的一魂,便藏在那青鸾灯中。
灯灭,魂魄归。
七年前的建安城繁盛一如今昔,只是那时知漪还是尚书府中的丫鬟,而穆宣卿,则是圣上最钟爱的幼子。
彼时建安城人人都知,熙王殿下倾慕尚书家的小姐顾知曦数年,少时惊鸿一瞥,却是情根深种。
以至于在顾小姐及笄之年,便欢喜万分地向圣上求了姻缘。
熙王娶妃那日是四月初八,花枝猗郁,长街小巷里百姓都探头凑着热闹,只瞧见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唯独知漪心神不宁,今日喜轿里坐着的,本不该是她。
说来可笑,她与顾知曦有六七分相似的容貌,从未想到过在会此刻有了用处。
赐婚的旨意下来之时,顾知曦伏在她的肩头,哭得梨花带雨:“我与宋郎两心相许,断然不愿再嫁旁人,阿漪代我去嫁可好?”
知漪沉默良久,终是应了声。
那夜龙凤喜烛长燃不熄,明灭的灯火之下,郎君挑开了她的红盖头。她瞧见眼前人眉目疏朗,似云间月影,皎皎离离。
彼时郎君将她视作明珠珍宝,处处悉心呵护。他喜欢揽她入怀,抚着柳枝似的细腰,耳语温存。
如果后来那些事情不曾发生的话,知漪会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长久未醒的梦。
她知道的,这个谎言总也许会有瞒不住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