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没文化,她不知道大她几岁的舒婷写过《致橡树》,但她亲身演绎了诗里的爱情,“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年轻的时候,爸爸是她的天,她总是仰望着、倾听着、努力着,以期赶上他的脚步,能并肩和他走在一起,虽然也许从未得到过他的完全认可。
我一直觉得她过于卑微驽钝了,可是临到老年,她思想越来越独立,他却越来越保守,她成了越来越好的女人,几乎要超越了他,在儿女心中的地位。
我们都清楚,爸爸是家里压力最大的人,妈妈则是家里最辛苦的人。当然越来越好也是相对而言,她依然是个自私狭隘的农村妇人,一个胸怀只有自己小家的女人。
说到婆媳关系,爸爸常对儿媳赞赏有加,觉得老婆有点小心眼。这点我不敢苟同,反而觉得我妈的天敌(媳妇)的说法更宽容一点。弟媳有次跟我感叹:我总觉得爸爸应该对妈妈好一点,她那么辛苦。
有人说,“只有在年轻时灿烂燃烧过,年老后才会变成恬静有气质不计较的老太太。”我家这位虽然谈不上恬静有气质,但胸怀个性真正比年轻时舒展很多。
她虽然表面傲娇,暗里也曾表示过对儿媳的赞赏。看来这对天敌基本无声地达成一致:你不兴风,我也不起浪,你敬我一尺,我定敬你一丈。
好了,说一些农妇的趣事。
买菜大家都有经验,怕麻烦常喜欢去固定摊位买,买的多了就成了老客户。
我妈的摊位也有老客户,老客户去买菜,哪怕只买一个土豆,她也任由人家拿两只辣椒,一把香菜,几根小葱。“随便,拿去。”这是她的口头禅。若是买两根黄瓜都挑肥拣瘦、锱铢必较的陌生人,想要几根香菜,她爱理不理:你自己看,有就拿,没有就没有了。
我一看,有,可是在摊位后面,人家看不到啊!这老太太……生气了。
我回去没多久,她突然说,“有个高高壮壮的小伙经常来买菜,有时还带着小孩,小孩也跟他一样壮壮的,他说是你同学,是谁啊?”
我仔细回忆了下初中、高中,甚至小学,实在想不出哪个同学高高壮壮,或者有长成高高壮壮的可能。
妈妈常常在我和妹妹回家后,告诉我们谁的同学经常去照顾她生意。可惜好久不见,我们很难一下猜到是哪位同学。
她对我们很失望,仿佛别人都念着旧情,就她的女儿寡情薄意,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
某天傍晚,有位男士去买菜,她朝我努努嘴,暗示我看那人。等人家走了,她问:“你怎么不认识,就是他啊?”我说,“啊,真不认识啊,再说,他也没认出我!”
“可能天色不好,太暗,没着意。谁会想到你会现在回来,还坐在这给我卖菜啊?”老太太自己想了个很合理的理由,忙别的去了。
她的客户基本都是回头客,这个喊,老太太给我拿点那个;那个喊,阿姨我要这个……而且她几位客户的妈妈都成了我小妹的免费病人。
这话从何说起呢,话说老熟人买菜难免闲聊唠嗑,每每说起老妈腰酸腿疼,我妈总是热心推荐她小闺女远程义诊,因为她闺女看好了她,看好了她亲家母,看好了亲家母的邻居……仿佛经过几例病人,她闺女就成了江南名先生似的。
她不清楚,她闺女师从名中医,却还不是名中医,显然还得多少年历练。小妹每每抱怨,妈妈不高兴,“难道眼睁睁看着人家疼得那么厉害不给治吗?”
搞得她比我小妹还有医德,说啥好呢?就这样我家的妇科医生,只好任劳任怨地承担了为老太太的客户看腰腿疼痛的责任。
我在家的几天,她偶尔抱怨,“你看她老不回来,有个老板娘腿疼得躺床上下不来了,就等她回来看呢。”我说,“你就别自作多情添乱了,人家那么有钱,上哪大医院不能看啊?用不着你闺女。”
“咦,大医院又不是啥病都能看好,她去过上海了,回来照样躺床上,看不好呀——”
人家也许不过看上“免费”、“中医”,不试白不试,反正不用排队挂号,不用诊疗费。老太太也是醉了,对她的闺女已经盲目自信到可以看好大都市大医院的医生都看不好的病,我也只能呵呵了……
带着闺女原本计划在妈妈那待个周末,一不留神,住了两周。舒服是舒服了,没带电脑没法写字,心急火燎。可是刚说走,她说话了:走啥啊,孩子在这玩得这么高兴,每天跑得多疯多野,你给关在城里干嘛?
我说,“她是高兴了,我没法做事啊。”她反驳,“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带她,让她高兴,让她玩得好。”
我倒吸一口凉气,没文化真可怕,她说的简直是真理啊!我偶尔想,幸亏姥爷当年没让她在扫盲班待几天,要是像大姨那样正儿八经高中毕业了,她得闹哪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