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赵武继任执掌晋国军政大权的正卿之后,有一天与郑国大夫叔向到九原(晋国卿大夫的墓地)巡视,当叔向问起已安于黄土的大夫阳处父时,赵武不屑地认为他“专横刚直而不得善终”,“其知(智)不足称也”。
无独有偶,七十多年前的鲁文公五年(前622年),阳处父也获得了一个叫宁嬴(宁地人,嬴姓)的脑残粉同样的评语。
阳处父出使卫国返回路过宁地,宁嬴得见深为折服,欣然抛家追随而去,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妻子问起,宁嬴表示很无奈:
“‘阳偶像’太过刚烈了!《尚书》有云,‘沈渐刚克,高明柔克’。 只具备其一而无以刚柔相济,恐怕不得善终吧!就连属于刚烈德行的上天,尚且不触犯寒暑四时的次序,何况人呢?”
对于上文赵武提到的才智,宁嬴则更进一步:
“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
宁嬴似乎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仿佛依稀看到了阳处父会因“触犯别人而聚集怨恨,不能够安定自身”的后果,因此毅然放弃追随以免引火烧身。
丘明先生借宁嬴之口对阳处父结局的“预言”自然会“不幸而中”,但被后世奉为成语的“华而不实”,扣到阳处父头顶上是否合适呢?丘明先生无意给予褒贬,但他给出了两个例子。
前627年,阳处父率军攻打蔡国,楚国令尹子上率兵救蔡。两军隔泜水相持日久,阳处父见无机可乘,想退兵又怕楚军乘势追击,还要落下临阵退却笑柄,心生一计。
他派人到楚营,以“文不犯顺、武不违敌”为由,提出两条路让子上选择:要么即刻决战,晋军将后退三十里让楚军渡河摆开阵势,要么放晋军渡过河去,否则屯兵久了劳师费财,对谁都没好处。
子上选择渡河决战,随行的大夫孙伯却认为“晋人无信”,恐怕楚军在半渡时遭到袭击。子上于是改变主意,让楚军后退三十里等待晋军。
然而阳处父等楚军一退,便故意宣称楚军已不敢与晋军决战而逃,率军归国。
子上不损一兵一卒顺利完成救援任务,回到楚国却迎来太子商臣的诬告,说楚军退却是接受了晋国的贿赂故意躲避,为“楚之耻也,罪莫大焉”。
楚国令尹子上立遭楚成王诛杀,阳处父为晋国收取了一份“额外”的大礼。
另一个例子是同一年早些时候。
秦军指挥官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率领的秦军在秦晋“殽之战”中全军覆没,三帅也被晋军俘虏。晋襄公被母亲文嬴以“使归就戮于秦”劝说下放走三帅,遭晋军主将先轸怒斥,遂派阳处父前往追捕。
阳处父追到黄河东岸,秦军三帅已乘船离岸。他不甘放弃,故意解下自己所乘的左骖之马,假托是晋襄公要送给孟明视的礼物,让三帅上岸接受。
好不容易脱离虎口的孟明视恐有变数,立于船头稽首拜谢,并不轻易上岸受礼,致阳处父的虚饵计无奈落空。
对于宁嬴的后半句“怨之所聚”,惜字如金的丘明先生对“聚”的过程未置一辞,而是直接给出了“聚”的结果。
前621年春,晋国决定在夷地检阅军队,同时调整军队编制,让狐姑射贾季统领中军,赵盾作为副职辅助。
阳处父听到消息,从阳氏采邑温地赶来。曾当过晋襄公老师的他,将一个“小人物”的“大能量”发挥到淋漓尽致,不仅把检阅地改在董地,同时力劝晋襄公调换了中军主帅。
阳处父的理由是“使能,国之利也”,从国家利益出发应以能者居上——当然也无法掩饰他本是赵盾父亲赵衰的部下而带来的私心偏向这一事实。
从客观上讲,阳处父操纵的这次换帅具有积极的意义。赵盾因此甫一从政便一跃而为执政大夫兼中军元帅,成为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有晋以来第一位正卿,有力地维护了晋文公创立的霸业。
但对狐姑射来说,却是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他自然很难咽下这口气。几个月后晋襄公去世,狐姑射又在立嗣问题上同赵盾出现分歧而终被赵盾操控,最后将怨气撒在阳处父身上,派同族的大夫续鞫居杀死了他。
阳处父终于“不得善终”,据丘明先生言,原因是“怨阳子易其班也”,动力却是“知其无援于晋也”。
后来狐姑射在回答狄人酆舒“赵衰、赵盾哪一个贤明”时,评价赵衰为“冬日之日”,而赵盾为“夏日之日”。何为“夏日之日”?西晋杜预注曰“无畏之日”,与“冬日之日”的“温暖舒服”相比,“夏日之日”让人感到“炙热难耐”,而这正体现了赵盾性格的刚烈严峻。
何其相似,与阳处父之“刚”!
然而,赵盾以“刚烈”居功至伟,阳处父以“刚烈”不得善终,何哉?
赵盾有“世代晋国六卿”的家世,有“晋文公五贤士”的父亲几十年的朝堂经营,有自身庞大的共同利益集团,这些之于阳处父,可能只在梦里有过吧。
故而,再回到宁嬴那个“更进一步”的评价,连横遭屠戮也是由于“无援于晋”的阳处父,其“华而不实”标签里,谁分得清有几多不得已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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