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儿端了一盆牡丹花进来的时候,我仍旧倦倦地斜趟榻上,爹爹知道我素来爱花,每天都差黎儿抱了不同的花进来。我明白爹爹的苦心,然私以为徒劳,这一院子的花可以搬来,然而春天,却始终被隔在这厚厚的墙闱之外了。自天子选秀消息传出之时,这芳鸾殿的大门是再也没打开过。透过窗户纸的缝隙,只能依稀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是爹爹派了人将我这宫殿团团围住了。
香炉里的沉水香幽幽散发着香气,我躺在榻上,瞌了眼。彼时在蓝山之巅的画面却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我的娘亲很美,我虽不得亲眼见过,从他人谈论间也已得知,然对于我的自己的容貌,在尚年幼的时候,早已有人谈论,有人把我与娘亲拿来相比,认为我比我的娘亲还要美几分,我不甚为意。直到年十三,我的脸上生了小红疹,爹爹请遍了天下名医为我医治时我才有所明白。最后,爹爹将我送去了月神医所在的蓝山之巅。
(二)
爹爹送我来的地方叫蓝山之巅,蓝山之巅,我看着轿子外绿油油的树木痴想,是蓝色的山吗?那是不是像书中描绘的那样有缭绕的白云,山巅,那应该很高很高吧,能不能摸到天呢?
带着这样美好的想象,过了约莫半个月的行程,我们终于到了蓝山脚下,爹爹派来的人都带着斗篷,他们在我出轿子时,给我戴上了一顶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
当我正极力寻找想象之中蓝色的山时,有一位长了许多白头发的老头出现了,他看上去很慈祥,拉过我的手,笑眯眯地道:“公主,走吧。”
蓝山在哪里呀,为什么我没有看到?
没有蓝山的话为什么叫蓝山呀?为什么没有蓝山却有山巅呢?
……
老头子被我问得烦了,终于不再搭理我,我只得默默走路。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罗裙上都已经沾满了灰,面具也被我摘了下来。老头子突然放开了我的手,朝前颔首,“我们到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到一排低矮的房屋,和我住的宫殿自是不能比的,但是房屋外有一排盛开着的桃花,红白相间,风吹着轻轻飘落,美丽极了。顿时我就开心起来,挥舞着双臂向前跑去,全然忘了面具和自己脸上的红疹。
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摆,我跌落在了地上,才看到前方站了一个少年,年纪同我相仿,他嘴唇紧闭着,眼睛里投射出谨慎和厌恶的光。
自小我算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看他的眼神,我无端地打了个寒战,打消了叫他扶我起来的念头,默默地爬了起来。老头子慢吞吞地走了过来,笑道:“这是颜儿,这是麒儿,这山尖尖上就我这一个老头子和你们两个小孩,以后可要好好相处哩。”
相处多日,我才知道麒也并非那么难相处。但他是个怪人,这点我是确定的。比如说,他知道我不喜欢吃鸡皮,所以每次打了野鸡回来,他都默默地把我碗里的鸡皮给弄掉,当我一脸欢喜地时候跑过去问他的时候,他却又板个脸理都不理。我看看碗里的鸡肉,再看看正在奋力大吃的老头子,摇了摇头。
老头子除了热衷于捣腾他的瓶瓶罐罐之外,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吃。所以到了这里,我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变成了一个整日在厨房里忙活的庖子。有时候我烦得把锅铲扔了,但是念及他每每入夜时都拿他黑乎乎的药抹在我脸上,早上又替我细细洗掉的份上,又默默地捡了起来,继续铲啊铲。于是我的厨艺有了很大的长进,而麒逮到野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至于麒,看他整天唇红齿白面色红润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的样子,我甚是怀疑他来这里是同我一样来看病的。私底下问过老头子,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而问麒,他只绷着个脸白我几眼。于是我暗自猜想麒肯定是得了什么难言之疾,于是每每看他,我都多出一份同情来。他对于我富有爱怜之心的目光的回应,却往往是镇静之中略带惊恐。如此似乎验证了我的猜想,然他着实可以放心,我绝不是乱说之人。
在这里大半年,我很少照镜子,也未带过面具,爹爹给的面具也早在上山的路上丢了。以前,老头子每每帮我洗干净脸时,总要细细地检查一番,大多数时候是摇头,我看得出他脸上的皱纹深了。直到最近的这一两个月,他脸上才微微地露出了喜色,有时候也会捋着他的小胡子微微笑起来了。我知道,我脸上的疹子快好了。
我来的时候桃花飘扬,正是春花烂漫之时,归去之时,已是百草枯黄,万花凋零。马车在路途中不知疲倦地吱呀着,我复戴了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只是,这面具底下,再不是一张长满了疹子的脸,而我,也已十四了。
归程实应在两月前就进行的,然而,我死缠烂打求了老头子,让他先不要告诉爹爹,让我再多待些时光。因之前,老头子差了麒同我一同去采药,麒为了救我,从山壁上滚了下来,摔断了腿,我虽贵为公主,鲜经人事,然自不是忘恩之人。故以为他二人做饭为由,多待了两个月。唯一会的手艺,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只在最后的这两个月间,麒不再以臭脸待我了,甚至恍惚之间有半许温柔,我吃惊之余更多是欣喜。于是对他愈发殷勤侍奉起来,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还是一个公主,甚以能服侍好人而得意洋洋。老头子见我这般勤快,却反常没有夸我,还常常带了一丝忧伤的眼神望我。我心想,老头子,要是你哪天为我病了,我也愿意这样照顾你的。
走的时候,麒撑了一双伤腿来送我。他依旧站在桃花树下,没有了纷纷飘落的桃花,凛冽的山风呼呼吹着,老头子的胡须飘扬。我看向麒,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老头子的衬托,他显得愈发气宇轩昂了。我挥手,同他们告别。而这一别,我自以为是永不能再见。
(三)
天子登基三年,皇后之位却空缺已久,在众朝臣极力上书之下,天子同意在列国间选出容貌最美者,封为皇后,且与其国结为盟国。
世人皆知因国公主潋颜之姿,倾国倾城,举世无双。而相传,在西镜国,有一种秘术,能将人之皮做成面具,戴之人,则可得其容貌,且全不为人所察。潋颜公主久居深宫,世上鲜有人见之,如今消息一出,一夜之间,诸国风起云涌,各王表面不动,实则皆派各精勇之将前往西镜国与因国,一场没有烽火的战争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因国国王此刻是四面受敌,他不得不派遣精兵良将日以继夜守在公主的殿前。即便如此,前来妄图掳走公主的人仍络绎不绝。他只盼早日到天子选后之日。
世人如此想得到美貌,殊不知所有的美貌都是有毒的,有朝一日,毒死的也许是你自己。国王久久地站立在芳鸾宫前,凝望着盛开的紫玉兰,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
只是最终寡难敌众。那天晚上,白雪纷飞,皇宫内盛开的紫玉兰在一夜之间凋零,因国老王在一夜之间白了头。没有人知道敌人是如何进去的,又是如何换掉潋颜公主的容貌的。只知自此,因国再无美丽无双的潋颜公主,世人再提及时,因国潋颜公主的脸被人做了面具,已是其丑无比。
(四)
我叫紫莹,一个魏国的杀手。只是我侍奉之人,不是魏国的王,而是魏国先王的流落在外的世子,如今对外是伊霍大将军的长子。主上吩咐我去取潋颜公主容貌之时,我并未过多惊讶。主上曾对我说,作为一个杀手,万不能爱上别人。因为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有了软肋。这对一个杀手来说,是致命的。我明白,我犯了杀手的大忌,主上已是有所察觉,必将我遣离至他身边。去当天子的皇后,如此尊贵的身份,已是主对我之大恩,当叩谢之。我知主上所背负的国仇家恨,此去当是我心甘情愿,哪怕自此我将同他天涯永隔,永不相见。
只是,主上……你真的也没有软肋么?
我曾见他不止一次拿出一幅画像来看,久久伫立在画像之前,眼中的深情,便是我从未见过的。他望得那么入神,以致我出现了他也不曾发觉。
主上曾为消除他体内所中奇毒,而在蓝山之巅待过两年,也许是在那个时候吧……魏国老贼派人来刺杀主上时,主上腿上旧疾复发,被人刺了一刀,险伤性命。那一夜,我守在他身边,他叫了一夜的名字,颜儿。
只是我后悔我没忍住好奇去查探……如此我就不会知道主上……不会知道他为了这个王位所牺牲掉的一切。
我摸了摸我的脸,不,应该说……是潋颜公主的脸,一切的刀光剑影都被抛在了身后,浓郁的夜色中,我似乎回到了你叫着她名字的那晚……极尽想象,蓝山之巅,你同她相处的日日夜夜……
奴为君,心甘情愿;为天子妻,更应叩谢之。
(五)
逢天子选后之日,天子告诸众人,乃迎娶西镜国公主应苏,封为皇后。迎娶之日,普天同庆。
世人由此猜得应是西镜女王派人换了潋颜公主的容貌,皆叹息。然伊霍大将军等人却分外吃惊,以为紫莹已得公主容貌,为何天子所娶之人不是紫莹?
然,当天夜里,却传来魏国国王暴毙而死的消息。由此,伊霍大将军举兵,拥护先王世子为新王。原名魏麒的世子在大将军的保护之下取名伊麒,十八年忍辱负重,最终得以当上新王,举国上下,莫不欢庆。
两匹快马在山间驰骋着,马上坐的是两位使者,他们的马正飞驰奔向因国,为因国带去一个令人欣喜的好消息。
魏王登基一年,请求与因国联姻,迎娶因国公主潋颜。消息一出,世人莫不震惊。传言魏国新王相貌俊朗、气宇轩昂,怎会愿意娶一个相貌已是极丑陋的公主?
此时此刻,藏在魏国民间的一名女子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缓缓摸上自己的脸,双眼含泪,却是笑了。
因国国王欣然应允,在整个王宫内大肆庆祝,并命人准备了大量良马珠宝,作为公主的嫁妆。
公主再一次坐上了轿子,只不过,这一回,她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六)
我侍奉在王身边已经三年,起初因国公主潋颜初嫁时,世人皆以为公主其丑无比,没想却并非如此。公主虽算不上倾城之色,然已十分貌美,可见南国国王取公主无双之姿时,也对公主手下留情了。只是夫人嫁来两年有许,却不曾怀得子嗣。
众朝臣皆极力上书让王再纳新妃,然王意甚坚。昨日,王同夫人散步至湖边,见王伫立极久,夫人问,“大王,怎么了?”王细细凝望着夫人,缓缓地道:“公主她……还活着吗?”我自大惊,以为不该听此言,无奈心中大骇,已然是迈不开双脚,只看夫人脸上露出了分外吃惊地表情,良久,听得夫人道:“公主说……她此生已不想见你,若你察觉不出,便让我代她陪在你身边。大王,公主是觉得她貌丑,配不上你,才让我代嫁而来的。”
“公主说,如若大王你察觉出,便把这个交给你。”说罢,她拿出颈上所戴项链,里面有一张字条。字条所写我自是无从得知,只知王看罢字条,在湖边站了一天。第二天起时,已然白发。
---“我虽回宫,从不曾忘君为我所受之伤;而年少在蓝山之巅时,我已倾心于君,深知君之念无魏国矣。彼时西镜女王,愿以我貌换君之以王位,许之。至此,终以面具示人。天下人念念不忘我之美貌,殊不知早已不复存在。以皮换皮,不过一场空。君不以我貌丑为意,求娶之。甚是欢喜,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