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子走在一片漆黑的夜里,睡意还没完全褪去,迷迷糊糊听着爷爷踩在泥泞里的脚步声和那不休止的絮絮叨叨。
“他们祖上就是做这行的,可灵验啦。”
老祥侧过脸和灵子说话,前面照来的灯光把他矮小瘦弱的影子拉得很长。灵子抬起头,看见爷爷嘴里哈出一团团热气。
“听人说,那会儿打仗的时候,有支部队来村子里抓壮丁。谁家愿意这么好的劳力去战场上送死呀?很多人藏起来。藏是藏不住的,那些爪子厉害,他那时候还是个年轻小伙,为躲这一劫,从土丘上跳下来,硬是把腿摔断了。”
夜风吹拂,田间饱满密集的稻穗翻出一阵阵细浪,老梧桐树飒飒作响。白天下雨,田间小路上满是泥泞。老祥背着手,走在灵子前面。破旧的中山装套在粗线毛衣上,让他身躯显得肥大笨拙。灵子穿着件过膝的大码棉袄,提着手电筒,囫囵着步子跟在后面。像踩在一块泥鳅皮上。老祥步幅很小,时不时停下来等他。
“有人说他这是何必,打仗也未必就会送命,运气好还可捞个一官半职,何必把自己的腿摔断,他说‘这一仗打不得,是灾祸。’还说他命里有这一劫,必要用一条腿换一条命。别说他还有点神通,猜后来怎么样?”
“爷爷我困…”灵子揉了揉眼,嘟囔着。
“不用太久,做完了就回家。”老祥安慰孙子。
“这老爷爷能治我的病吗?”
“放心吧,老爷爷灵验着呢。”
“他会给我打针吗?”
“不打针。”
“爷爷我冷…”
老祥转过身来,牵着孙子的手,那只小手柔软温暖。老祥生满老茧的手厚实粗糙。
“别说傻话啦,你会好起来的。”
“爷爷我病了吗?”
“哎,这孩子遭了什么罪…”
“后来那老爷爷怎么样了?”
“后来仗打完了,部队来了信。全军覆没呀,没有一个伢子活着回来。他躲过一劫,可一条腿永远瘸啦。”一大团热气从老祥嘴里吐出来,他沉默了一会,若有所思。
“爷爷,回去吧,我冷。”灵子声音有点发颤,像是要哭出来。
老祥拍拍孙子的头,又擤了把鼻涕,把手电筒从灵子手里接过来。
“他就高明在这,他治好过很多人,也会把灵子治好的。”
灵子不说话了,这时候他感觉不到困。只听见禾苗相互拍打的窸窣声。前面的灯光直射过来,照得眼睛发疼。他听清楚了,是一辆摩托车。摩托车一颠一颠慢悠悠从身边驶过,留下一阵好闻的柴油味,和绿皮拖拉机烟囱喷出来的黑雾气味一样。
他想起来昨天傍晚的情景。他在田间窄道上奔跑,禾苗刮在他手、脖子和脸颊上。心脏忡忡地跳着,他感到莫名的惊慌。他踩空了,身子向前扑下去,双手撑在浅浅的泥水沟里,水的寒意沁上来。湿润的腥味涌入鼻腔,心脏猛然跳动。他慢慢爬起来,脸上布满污泥,崭新的皮夹克也脏的一塌糊涂。他感到膝盖磕到了,手肘和胸肋处隐隐发痛。他慢慢走了两步,又继续跑起来,跨过一条水沟,经过一座木桥。透过淡淡的夜色,远远看到老祥在井边挽水。
他跑过去扑在老祥怀里。
“爷爷我怕!”
灵子没哭,只感到心猛然跳动着。
“怎么了?”老祥松开挽水的钩绳,诧异地看着惊慌的灵子。看着孙子狼狈的样子,心疼起来。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在哪儿摔的?”
“天黑了,你和奶奶都不在,我一个人怕。”
“傻孩子,爷爷挑担水就回来,奶奶去打针,很快会回来。你是大孩子了,胆子这么小,不害臊吗?”老祥轻轻抚摸灵子的浅发,发现灵子头上冒着热汗。
暮色渐浓,天渐渐沉下来,田地四围的人家逐个亮起了灯,水井旁的鱼塘上跃动着零碎的缺月。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夜鹭扯着嗓子鸣叫。
“有人捶我的背。”灵子怯怯地把头埋在老祥怀里。
“谁捶你?是隔壁葱子吗?”
“我没看见是谁,就感觉背上被人锤了两下。”
老祥俯下身来,看着孙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明亮澄澈,在傍晚的余辉里闪动着微光。
孙子不像在撒谎。
他看着深井中微微荡漾的橡胶皮桶,刚才那只桶从手里失手坠下去时,拍起阵阵水花。
“灵子,等我打完这两桶水,跟我回去。”
老祥心里生出些不祥的预感。从前老人们口耳相传的那些故事在脑海里浮现。不可能吧,都是新社会啦。他想。灵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被什么吓到了?老祥不明白。
他把水担回家,放在大厅一侧。老婆子回来了。
“这么晚还出去疯,我还去葱子家找你了。玩得不收心啦?”她看见灵子一身泥污,就呵斥起来。“看你摔得这一身,又得给你洗衣服,这一天就围着你转,够烦心了!”
灵子低着头,拉着老祥衣角。丈夫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怎么了?”老婆子疑惑起来。
“给孩子洗一洗。我带他去谢医生那走一趟。”老祥把扁担挂在墙钉上。
老婆子开始关心起来。
“灵子摔到哪儿了吗?”她把灵子拉到怀里,看见他下巴上残留着泥迹,他缩着身子,像一头受惊的小羊。
她利索地烧水,给灵子把水兑好。给他脱衣服、洗头、擦身。
“怎么回事?”老婆子问丈夫,“医生怎么说?他膝盖也摔青了,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说。”
“谢医生拿了点外伤药,打了一针。”
“可这孩子回来了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孩子可能摔一跤被吓到了。”老祥卷好纸烟,掏出打火机点燃,吧嗒抽着。
“你怎么啦?”妻子看着他,神色有些担忧。
“就怕这孩子被吓到了。他年纪小,很容易被吓到。”
“是呀,喊一喊吧。”
“都21世纪了,还提那一套?”
“过去老人可都是这么办的。”老婆子说,“灵子还是第一次这样,我看着难受呀。”她皱着眉,感到无奈。
老祥捏着半卷纸烟,手停在半空,扭过头看着睡梦中的灵子。灵子的脸庞长得很秀气,秀气得有点像女孩子的脸。两腮鼓囊囊的,下巴很细。他想起老人们曾说过,这样的脸没有福气。
他暗骂了自己一句糊涂,就把烟摁灭了。把剩下的半卷烟丝倒回袋子里。说:“睡吧,希望这是暂时的,孩子能快点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