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烟镇没有鸟叫的冬天,每一个午后都显得冗余难捱,逼仄的旧巷街道有着类似动物油脂的性质,沉默而慵懒。临街商铺斜乜着眼,店头袖手、烤火、张望。就在他困顿不已,将要闭上眼睛的时候,街上有了景致。一个臃肿的女人,绿色的,油腻的,破败的羽绒服,遮盖了任何人想要看他一眼的欲望。店主收回了目光,这时候街上只真正只剩下真正她一个了。
这个叫桃子的女人,脸上还冒着热气儿,这就说明他刚刚出门——要不然也不会带着一张油腻的脸了。在她的额角尚有汗渍和油烟混合的遗痕,这似乎证明出门之前这臃肿的女人正忙碌于闷响沉闷的厨房,可那之后呢?发生了什么?毕竟,在这样一个灰水泥似的天气里,尤其是刚刚放下了温热的碗筷,整个云烟镇没有哪一个愿意出门。显然,颧骨上角干涸的泪迹出卖了她,这个女人刚刚罹受的全部屈辱与不幸就此暴露,至此,他再也无法安慰自己去相信"消食儿","遛弯儿",以及"散步"之类的自我蒙蔽,记忆像手术刀一般精确剖开她的伤疤:
桃子姑娘已经走完了整条街巷,就像事情常常迎来转机,酱色的木构房屋整齐地斩断,视野陡然开阔,老街搭上了平旷的滨河大道,尽管刮风像刀子,但开阔的河堤还是让桃子姑娘松懈了许多。他信步彳亍,脑袋里头的风铃似乎减轻许多,那是一种成分复杂的困扰,尽管桃子竭力避免回忆,但事实仍旧清晰地漂浮上来。这里面既有拳打脚踢的钝痛,又有后脑勺锤击地板的晕眩。其中最为强烈的,则是高跟鞋敲打额头的痛苦回忆:一只红色高跟鞋,那是桃子姑娘去年的生日礼物。当那个现在被我们称之为丈夫的男人,拎起这只鞋子砸过去的时候,桃子首先的反应竟然是担心鞋子因此损坏:"如果碰坏了漆色或者断折鞋跟,那就太可惜了。"桃子最初还抱有这点儿侥幸,可是当这种殴打更加密集的落在额头脸上,桃子唯一的希冀也不能够了。红色高跟鞋挥舞起来,在眼前形成一片淡红的幻影,男人的面孔就藏在这后面,如同食肉禽贪得无厌的尖喙利爪,欣长的鞋跟敲打,剥啄......
人工坝蓄积着僵硬的水,风在河道里加速飞行,穿过桥拱,留下尖利的啸叫。桃子停在拱桥的顶端,她斜倚着栏杆,半挑出身子,她盯着水面,柔顺的水草慵懒。用这会儿时间,桃子差不多已经忘掉了全部因果,疼痛于是也没那么明显了,于是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一件事——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有那么一瞬间,桃子姑娘竟然整个儿沉默在这份由自己独享的节日的愉悦之中。生日,这个细致入微的念头,这两个笔划简单的字,喉头略微前送,上下牙齿友好碰触——"生日",两个字像是一只钓钩,关于甜腻滋味和暖色烛光的全部记忆一下子涌上鼻腔;"生日",桃子用隐秘而机警的声音确证这事情并非梦呓,这样子过了三五分钟,事情已经明白无误——
"今天是我的生日。"
风刮的像刀子,车轮僵硬,滚过拱桥的弧度。包裹严实的行人把脑袋埋在竖立的衣领之间,只留一缝狭隘的视野,这样就没有谁注意得到我们的桃子姑娘了。事实上,过生日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他的脑门儿上并不会因此多出两个字来,也没有法律规定他可以在这天休假。如此想着,桃子的愉悦就开始漏气儿,她更加想起来,脸颊和脖颈还存续暗紫色的肿痛,难道这就是生日礼物?很快,生日这件事情非但不再令人高兴,反倒演变成了一份耻辱,一场噩梦。就在这个生日的中午,桃子挨了打。相形之下,如果没有这顿拳打脚踢,即便整个生日湮没在彻日家务劳作之中,那么到了晚上,一想到今天是个特殊日子,那么面对满日忙碌的酸楚,一股自怜式的骄傲也能让人幸福不已;同样的道理,如果今天不是生日,那么挨一顿打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无非又糟糕的一天,除了皮肉肿痛,这日期本身并不能带来半点儿尊严或者情绪上的伤害。然而不幸的事情总是一拥而上,现在,站在这个荒凉的桥头,我们的桃子姑娘,经受着整年最大的一次屈辱,并且这段记忆短期内不会消失,因为即便是下一个生日,即便是在下一个生日遭受同样的不幸,那也至少需要一年,需要一年才可以有新的伤口覆盖这次的旧伤疤,那么在此之前呢?
桃子姑娘感到脸上已有些麻痹,他不知道是冷风吹得皮肉麻木,还是钝痛本身得到了缓解。但至少可以明确的是,刚才那不愉快的记忆像是也因此稀释了,这时候,生日这个特殊的日子才更加清晰地浮上来。桃子突然想到,还从没有哪一次生日能够像今天这样彻彻底底由自个儿支配呢!于是两分钟后,我们就可以看见桃子越过了拱桥的顶点。与油腻逼仄的旧街巷决计不同,桥的另一端,新鲜的,漂亮的,热闹的商业街,桃子已经不记得上一次逛街是什么时候。今天,她一下子找回了一个过生日的下午应该有的样子,虽然趿拉了一双棉拖鞋,但下桥头的时候,桃子走出了穿高跟鞋也走不出的趾高气扬。
温热的水流划过发丝,桃子温暖得挚不住浑身打颤。她抚摸着自己湿漉漉的头,瞧镜子里头那个陌生的可怜小人儿,他看得仔细,目的是检视红肿是否已经完全隐匿。得到确定的答案后,他整个人松软在转椅上。洗发水清淡的脂肪味道让人慵懒而疲倦,头骨松动处从各个方位传来窸窣响声。桃子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坐上了汽车,汽车贴着波浪行进,桃子希望这车永不到站——只要身处旅途之中,那么在抵达之前,时间就一直无效。这惬意的人生时光,温暖的囚笼......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丝轻微的凉意把桃子唤醒,睁开眼睛,她见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那就是她,一种恍如隔世的自怜和出乎意料的欣喜,没有了长发的遮蔽,她发现自己的脸如此瘦削。
总之,桃子姑娘带着欢愉出了理发店。虽然短发造型让人一时难适应,甚至迎面的冷风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桃子依旧很兴奋。冬日的色彩很快暗下去,街角数盏小灯已经燃起来,桃子的心情因此明亮了,带着毫无疑问的补偿的快感,桃子流连于每一件绚烂流利的衣裳,他不光尝试了驼色风衣和高筒皮靴,甚至碰见漂亮柔软的婴儿装,她也忍不住凑上去,把每一件精致小巧的衣帽放在脸上摩挲,那感觉柔软而温暖,桃子依依不舍地放下它们,就像抛弃了自己的心头宝贝。不过这种伤感的情绪很快就消失不见,出于某种报复性的快感,桃子换上了同样柔软而温暖,同时十分漂亮的大衣。走出街道的时候,她相信整个街道的灯光都为自己点亮。那时候天上已经飘起湿润的雪粒,可桃子一丝寒冷也感觉不到,他恶狠狠地把那身沾染油烟味道的破旧羽绒服摔到垃圾桶里。
像是阔别重逢,桃子姑娘找回了遥远的关于生日的记忆。这一次不再是松软黏腻、一成不变的奶油蛋糕,这一次是整个美好的晚上,整个晚上彻彻底底是她自个儿的。桃子走进了一家大排档,火红的"冷锅鱼",三个字对她来说概括了一切美好滋味的想象与享受。上一次来这吃是什么时候,桃子很难记起来,不过火辣通红的味道依然记忆犹新。桃子突然觉得这是多么美好的一晚啊!在这一晚,她终于能够不再顾及任何人,这一晚完完全全是为自个儿设立的。此前的一切不愉快已经烟消云散,现在,桃子只需要坐在位子上等待就好了。等待,这种等待无疑是幸福的,而且美食往往因为等待的参与而增长滋味。趁这当儿,桃子忍不住看一眼邻座的菜品,如果看到了厚重的红油和绵密的藤椒,那她就知道碰上了一个吃主儿;如果看到了什么菌汤香菇,寡淡的汤水浮几片香芹芫荽叶子菜,那她就对人家的品味嗤之以鼻。在这样一种对比之中,桃子就更期待自己的"生日晚宴":干嘛非得是苹果、蛋糕呢?桃子倔强地认为,没有什么能比独享一份冷锅鱼更加奢侈。尽管排队人很多,但桃子觉得这更加佐证了这家口味的精妙处,这就像年份酒,时间越久味道越醇。桃子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一点,这等待是有终点的。
叮咚——
现在那幸福来了。桃子站起来,分辩那清脆的响铃,原来是衣兜里的手机。当然,这没什么奇怪的,且让桃子姑娘接听电话,约莫有五分钟。
五分钟后,桃子回来了,很难说他的脸上是怎样一种神采,沮丧到不至于,但刚才那份期待的光彩竟一点儿也不剩了,果然几乎是强忍着无尽遗憾,桃子用蹩脚的陪笑脸的功力,来到柜台退掉了心心念念的美好。
电话是闺蜜打来的。在这个被人遗忘的日子,如果还有人记得自己的生日,理所应当是一件值得快乐的事情。实际上桃子姑娘接到电话的时候,也的确是心头一震,他把这个电话视为整个生日中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可是随之而来是一份甜蜜的烦恼:
"大家订好了生日晚宴,等着桃子过来呢!"
这是叫人无法拒绝的礼物。桃子充满遗憾走出了冷锅鱼,除了衣服上残留的火锅气味儿,她什么也没带走。"可是事情并没有变得糟糕啊,"桃子心想,至少还有人记得自己,至少在这一天的尾巴,还有一顿生日大餐,可以期待,"虽然不是冷锅鱼。"桃子想。
餐厅装潢精巧,昏暗冷黄的暖光遮蔽了冬天晚上的寒冷。桃子抖落肩头的小雪粒,像一只伶俐的雌鹿,他四面张望,远远就瞧见招手。近前去,人群簇上来,"大伙儿都到了呢!"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更不知道该用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来回报这一切。他就只好呆住了,任凭温热的泪珠子滚下来——
有柔软的臂弯抱住了她,有暖乎乎的双手拭干脸上的泪,桃子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温暖而熟悉的被窝。在这里她再也不用拿所谓的坚强来覆盖疮疤,这一整天的屈辱与疼痛,寒冷与孤独,都一股脑涌出来,大家说不清楚是惊讶还是害怕,因为他们从没见过桃子姑娘哭得这么用力。
桃子突然对这一天充满了感激,她甚至想,如果没有今天中午的屈辱,那么这温暖和白感交集的旅程还会如此细腻吗?她的嘴角终于重新上扬,我和大家一起高兴起来。桃子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我们每个人背后都藏着更大的惊喜,那是每一个独特而又美妙的礼物。就在欣悦的涟漪尚未停止的时候,更大的幸福整个淹没了我们的桃子姑娘——
单单是全套色号的口红就足够让桃子眼花缭乱了,但你要知道,这只是所有礼物中的一样,也就是全部快乐与幸福的"N分之一"。桃子真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全部欣喜含苞欲放的瞬间,这样她就拥有了无尽的权利,用以想象无尽种可能。而这其中随便哪一种,都足以令她兴奋整晚。于是在这美好而意外的晚宴上,桃子仿佛收获了完美的人生,相形之下,刚才种种自我犒赏——不管是冷锅鱼还是呢子大衣——都显得破落而寒酸。这个冬日原本的不幸已经一扫而光,有那么几秒,桃子甚至对自己解释道:"这就是好事多磨的意思。"
无数稀松夜晚中的一个就此被赋予意义:新鲜温热的眼泪,葡萄酒酸甜可口,周身颤栗的悸动啊......这恰恰符合任何一次聚会的愿景。人影攒动,神绪恍惚,这是整个夜晚最为迷人的时候。于是,就在我们的桃子姑娘——一整个夜晚的主人公——沉浸在满足之中的时候,我们蓄谋的高潮到了!要我说,宴会和礼物远不足以承载这个重要日子的意义,大家必须预备更大的惊喜来补偿桃子本就得到应许的幸福!
于是在昏黄可人的橘色之中,桃子见到了那个人!毫无疑问,那是她的丈夫,请容许我以如此稀松平常的口气讲述接下来的事情,我何尝不对此愤愤不平,我何尝不对此惊异万分,但事实上,我见到的情形确实如此,也许你们都还记得,这个今天中午的凶手,这个不久之前对桃子拳打脚踢的男人,现在竟是如此恰如其分!他的身上包裹着叫人心疼的得体。这是一个施暴者的忏悔吗?我们无不坚信这一点,而且他已经成功。不管是精致西装的原因,还是满脸抑郁的神色,总之他得到了桃子的原谅,同时得到桃子的拥抱。
说实话,接下来我可没什么好说的,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言语。总之不单是我,我想每个人都不会否认,对桃子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夜晚了。实际上我们恨不得赶紧逃出去,把这个夜晚还给应得的人,但叙述的责任绑架了我,请相信我,那全部的不幸与悲剧,随之而来急转直下的事情——我并非有意偷看,只是那东西夺目的光彩裹挟了我,现在,我只好原原本本告诉你们:那是桃子生日当晚的十点一刻,生日宴会完毕,朋友们识趣地早早散场。就在大家尚未撑开雨伞的时候,一个女人,我们的桃子姑娘,她像一头失去栖息地的雌鹿,冲进了漫天雨雪之中!我们压根儿追不上她,我们只看见她哆嗦着的哭泣的背影,消失在更远更紧的雨雪之中。没人搞得清楚怎么回事,我们搞不清楚,桃子的丈夫也搞不清楚,现在他跟我们站在一起发呆,他怀里还抱着礼盒,那是一个丈夫预备送给妻子的生日礼物,盒子被酒水打湿,东西摔在地上,这时候我们就看见了——
是一双高跟鞋,红色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