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睡的极差。反复的醒,反复的梦,梦里是反复的故事,我已能烂数它几十年不变的剧情。我想,这样的剧情搬上屏幕,早晚要被观众吐糟的唾沫星子淹死。因为再煽情的剧本,好歹也与时俱进一些,稍微增删或改动点内容,可是我这里不会,它们就像打上了烙印,要和肉体从此一生。
我不想溺死,于是我努力游上岸来,在尚且昏暗的屋子里胡乱走走,寻找现实的真实感。我踱到晨光先到的窗台,推开了窗纱,还未清洗的面容就像融进了月光里,每个毛孔都灌满清凉了。伸出手臂,在空气里摇一摇,很想抓住一把,封存在罐子里,等正午的时候享用,可指尖空空,像有小溪穿过,银鱼儿吻过,之后就仍是雾腾腾的凉意,在整个还未醒来的天地间弥散了。
总有勤快的鸟儿在茂密的杨树林里鸣叫,第一声与下一声之间,会有明显的停顿,重音在前,尾音轻快,像吟一首深情又愉悦的词阙,抑扬顿挫处理的很好,感情把握很到位。我发现它们这种叫法,是入夏之后的变化。不像春秋时节,那叽叽喳喳吵翻天的清晨,你是很难赖床睡个懒觉的。它们合伙谋事,要不就是意见不合,有时群起而攻一个声音,跳动着小脚,一步步把对方逼到墙角,也蛮横的很。
夏来之后它们忽然温柔,一个个,脆生生,甜滋滋的叫,不争不抢,有秩有序,就像抓好了阄,谁先来,谁后上,不管你是唱曲儿,还是吟诵,讲故事也行,反正一下子都规规矩矩的,不知立在哪个枝头,声情并茂的表演着,好似树下坐了心爱的人儿,它们也会忽然害了羞,有时唱了一半,声音越来越弱,竟听不见了。
好吧,这还没有被蝉声占据的清晨,我宣布,就是你们的天下。
和它们的热情相比,我就有点倦了。每日里看书,看剧,睡觉,做菜,洗衣,看花,真的过上了一种慢时光。忙碌的时候,这种状态就是理想的生活,而理想实现,发现时间好像也被拉长了,一起陪我慢了下来。好像窗台上那株金盏草一样,从朋友送来,就一直开花,几乎全年。我原是不知道她名字的,但见她娇嫩柔弱还熬过了冬天,给她一点过往的风和点滴的水,她就浑身充满了热情,败了,再开,落了,又一次惊艳在叶间,便去搜罗她的名字,我输入:玫红色,五瓣,竟然一下子就看到了!长春花,四季梅,雁来红等等,八九个名字!顿时觉得,我们这才算认识了,知道了你叫啥,我们才不算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啊。
我最熟悉的,其实不是阳台上的花草,而是窗下那片小小的杨树林了。从我来这里住,就见他们不过是一群孩子,在院墙里头怯懦懦的杵着。过了几年,他们就像向上的少年,骑着单车,青春的脸上写满成长的快乐,每天把手掌击得哗啦啦的响。又过了几年,他们突然就和我这四楼的窗子对峙,围墙早被那油油的绿遮挡殆尽,仿佛随风还泼进一汪绿来,赶跑了屋里的部分暑气,得意洋洋的叉着腰,等着我来夸赞呢!
植物的生命力,真的像天生神力。
女儿说,张爱玲的书看不进去,大段的描述和形容纷繁冗杂,一会就把人绕进去,看着后一段前一段就忘了。我说,看她的文,你得倾注全部的专注,把自己放进去,就穿着那旗袍,就披着那披风,就在那酒会的熙熙攘攘里,听那些绅士女士风趣的交谈,就自然而然拿一杯穿堂女佣盘子里的酒,和打招呼的人碰一碰,抿一口,或者暂且远离喧闹一会,去那草坪上走一走,在那象牙白的椅子上坐一坐。
而说这话的时候,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教她,一套一套的,而彼时,我正午睡起来,着一件宽松的睡衣,蓬头垢面的跑她房间里,趴在她床边,闻着她脚丫子的臭味,翻着《倾城之恋》的第一章,重温那小洋楼里外的风雨,和人物内心的跌宕起伏,矛盾挣扎。
此时,楼群从晨雾里醒来,渐渐清晰。鸟雀声渐远,不知相约到哪里耍去了。只有窗台的一抹红色,映着那绿影婆娑的树林,静静得像一幅画。
再一次伸出手臂,手心向上。有一缕晨光,就真的落在了我手上。
清清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