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死了

妻死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他像往常一样推开家门,呼唤妻的名字,半天却没有得到回应,他感到有些奇怪,在房间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看见倒在厨房地上的妻。

他赶紧将人送到医院,医生说,发病时间太长,我们无能为力了。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句话,被拉长,被放大,在记忆中反度回响,他听见自己”嗯”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感觉,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她被铺上白布,看着医生将她推往太平间。

妻没了,随之而来的各种事情让他喘不过气来,火化、葬礼,各种手续,还有亲戚邻居朋友的问询令他烦不胜烦。但最难熬莫过于,家里消失的人气和饭菜的香气。如今的回家令他恐惧,打开门不是温馨的灯光,等待他的妻子,而是一团巨大的黑洞,吞噬了一切光亮、令人窒息的寂静。

头夜。他没能睡得着,总觉得有缺少,在床上辗转反侧,已是彻底睡不看了,还是忍不住下床给自己温了一杯牛奶,就像妻子每天晚上给他泡的那样,但入口总觉得欠了点什么。他叹了口气,点了支烟,烟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复又长长吐了口气,云烟缭绕。

他踱步去厨房,开了灯,案板上还放着没切好的菜,饭已经煮好,插座没拔,盆里还漂着自菜,好像妻只是走了一会儿,马上就会回似的。他拔了插座,闭上眼睛呼了口气,打算从冰箱里拿几瓶啤酒,走到冰箱前看到妻子留的便利贴,上面写看明天要买的菜,旁边还画了个笑脸,他看了两遍,把它揭下了,攥在手里,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去了妻的房间。

房间布置很简单,妻向来不买那些花哨的衣服、护肤品,化妆品也没怎么见她用过,她好像从不曾对某样事物产生特别的热情,所以留下的羁绊才那么少,那么淡。他不禁来了兴趣,好像在她死后,那些以前他未曾注意过的,都在此刻鲜活起来,吸引他去探索。不知为何,他从未想这样了解她。

打开她的衣柜,衣服很简单,大多是旧的,有些他已经看她穿了十几年,清一色的衬衫,T恤,裙子很少,都盖上罩子,整齐的挂在一起。打开她的抽屉,大多是一些日用品,香皂,毛巾、牙刷,袜子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他看了一会儿,合上了。

拉开她的床头柜,干干净净的,里面只躺着一封信,那封信的边角已磨出了毛边,有些泛黄了,是有些年头了。不知怎的,他竟觉出有些熟悉,他把烟熄了,拆开了信封。

打开纸页,折纹深深,青涩的字迹裹挟着掠过心头的悸动奔涌过回忆,遥远、而又模糊的回忆,好像久经尘封,但掀开时仍响起巨大轰鸣。他恍惚了一下,身形有些支撑不住似的,坐到了床上。哦,这是他给她写的告白信。

这是多少年以前了呢?大概有20多年了吧,他还记得那时她蓄着长发,总是穿着长裙子,一派温婉的样子,听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微微仰着头,睁大眼睛望着他,好像他是她的大英雄。当时他心里蓦地一动,心想,就是她了。老婆,不需要太好看,会持家,体贴人就足矣了。他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他长得不错, 条件也好,多的是女人来挑选。但唯独和她结了婚。她什么也不说, 只是待他愈发仔细了。

要学的东西,要干的活,见她的次数也逐渐少了。她不是全职太太,也有工作,早上见一面,晚上可能再碰个面,也就仅此而已了。但做报告到深夜时,她总会默默端上一杯热咖啡,再默默走开,有时不知怎的睡着了,醒来时身上总有一条毯子。

后来母亲生了病,家里存的积畜基本都花了出去。日子一下难过起来,请不起护工的时候,她把工作给辞了,亲自照料。他一直对她心怀愧疚,总想着怎么补偿她,那时,她瘦了一圈,脸变尖了,腿去了婴儿肥,头发剪成及肩长。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她的改变,总觉得她没有那么熟悉了,有了些许间隙似的。他有几次去医院.看见她忙碌在病床前的身影,想叫住她,说几句话,却突然间发现无从下口。于是只能叹一口气,和母亲聊几句话。

有天晚上,她突然跟他说她想要个孩子,他有些惊诧,如果她怀孕了,母亲谁来照顾呢? 看着她的眼睛,他到底没说出口,可能他明白,母亲也想要个孙子。

几个月后,她怀上了,他至今忘不了她喜悦的神情,眼睛亮亮的,像个小孩一样,抱住他,好像他是她的全世界。他心里一动,唇角也慢慢勾起来,那是他生命中最轻松的一段时间,对小生命降临的期盼就像太阳一样,照通了本忙碌而乏味灰暗的生活。她也是一样的,她重新蓄起了长发,也时常笑了,低着头看肚子的时候,目光温柔如水。他突然感受到某种点大的责任,冥冥中,他感受到自己的变化,是无形的,潜移默化的。

好景不长,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他愁得睡不着觉、担忧、焦虑、愤懑、悲伤,一下挤满了他的世界,医院的账单他逐渐接受不了,钱、钱、钱,巨大的经济黑洞逼着他疯狂工作,深夜时桌上总会堆满一堆烟头。她总是会安慰他, 只是那些言语大多苍白无力。她什么也做不了,也劝不住他抽烟,只好在深夜时默默端来一杯牛奶。

7个多的时候,她流产了,那天夜里,她流了好多血,血打湿了被子和床单。他慌忙把她连夜送到医院,她痛得一直抽搐,眸子里水光隐现,她哀哀地发出像小兽一样的呜咽:“怎么办?孩子没了"。他抱紧了她,心中一片颓然。从此,桂圆汤,他再没见她喝过。

母亲病情一再恶化,他没敢告诉她这个消息,但到底还是没撑过冬天,去了。临走前,母亲抓着他的手,再三念叨:“唉,可惜呦,怕是等不到娃儿出生啦。“他心中一痛,嘴唇开合,但始终一言未发。

母亲的葬礼上,他哭的泣不成声,像个孩子,她在他身后蹲下,拍了拍他的背,眼圈红红的,但到底没哭。那整整一天,她守在他身边,就像个骑士一样。

他逐渐忙于事业,终日埋头于一摞摞的企划案间,时间的流逝也分不清了,似乎这样就能减轻一些伤痛,而辛苦总会有回报,领导似乎终于发现了他的才能,开始有意提拔他。整整一年,他鲜少回家,于各个城市间来回穿梭,忙的脚不沾地。偶尔与妻子通话,能聊的也只是一些乏善可陈的话,不咸不淡地展开,没有波澜的结尾。有的时候,他放下电话,会眺望外面城市的辉煌灯火,想想她怎么样了,遇到了什么事,但也就仅此而已,这些话他在电话里通常问不出,也渐渐的忘了问。

年末,他难得清闲。新年那晚,妻做了一大桌菜。他们坐下来,说说彼此遇见的事。他能感受到时间的缓慢流动,像温水一样静静淌,熨帖了一年的疲惫与伤痛。话题进行到一半,妻突然停下来,他不解地望向她,才发现她的眸中浸了一层水雾,蹙起的眉头里缠了几分难言的哀伤,她张了张口,轻轻地说:“我想要个孩子。”他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蓦地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看过她了,她瘦了好多,剪了短发,没到三十,眉眼已经过早的染上了愁绪。他恍惚了一下,心底泛起细小的疼痛,这才结婚几年呢,那个站在树下冲他扬起明媚微笑的女孩已经变成了这样。他有些难受地搂过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好。

过了几个月,妻的肚子还是迟迟没有动静,她急得不行,拉着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体质偏弱,已经流过一次产,怀上的几率很小。妻从医院走出来时表情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有些担心的看着她,但始终看不出什么端倪。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见有女人细细碎碎的哭声,以为是幻觉,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手伸到枕侧,却触到一片冰凉。他蓦地惊醒,翻身坐了起来,只听见那哭声零零散散,似是憋的极为用力似的,只是小兽一样的呜咽,间带着咳嗽声。他僵在当场,却不知要做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下了床,声音却渐渐平息下去,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在沙发上看见了已经哭累了,睡着了的妻子。他端详了她一会儿,发现她脸上还带着泪痕,于是轻柔地拭去了眼泪,给她铺上一层毯子。

他摇晃了一下脑袋,从遥远的回忆中抽出身来,环视四周,只看见空荡荡的四壁,黑暗从四周包裹而来,冷意从四肢蔓延至百骸,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从后背刺穿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上气。他捏紧了手里的纸,又点了一根烟,站起了身,来到窗前。

从这里可以俯视万家灯火,辉煌的灯流点燃了城市的骨架,霓虹灯将夜色浸染得格外浪漫,深蓝的天幕上缀满了星子,与地面上的暖黄光晕交相辉映,看着格外动人。

暖色的光从窗口投进房间,将窗台照的格外亮,他突然发现窗台上摆了一个花瓶,里头插着一束假花,被格外用心地分出层次,虽然花瓣已经萎缩,但仍呈现出一种干枯的美感,在简约的布置中显得很扎眼。

他隐约觉得是他送的,但却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送的,每年结婚纪念日,他忙的抽不开身时,总会派人订一束花送给她,已经送了好十几年了,只在偶遇空闲时选些首饰给她,可也从未见她戴过。

那时他正处于事业的黄金阶段,领导很赏识他,提拔的速度在同事中算最快的,他忙于应酬,也要时刻提防着职场上的阴招,深夜醉醺醺地回到家,累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倒在床上就睡了。那段时间,妻子的面容甚至都模糊了,她在他生活里似乎成了一段剪影。名利场最易花人眼,移杯换盏间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他活的累,却奇异般的从中获得了一种满足感,捧场与垮台,明争与暗斗,社会上的弯弯绕绕他逐渐学会,也很快熟练起来。

他逐渐感受到了与妻子的距离感,他们之间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每次吃饭总是相对无言,他忍受不了那种尴尬感,总是找借口不回家吃晚饭。只是心中总有股异样感在作祟,他知道陪她的时间少,想弥补她,但面对她,他却觉得有些不得劲,别扭,只想逃避。

某天晚上他出去应酬,酒桌间惊鸿一瞥,就再移不开目光。那个女孩笑起来真好看啊,跟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留着一样的及腰长发,眉眼弯弯,颊边隐现酒窝。等散场时,他终是没忍住,要了微信。

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在心里反复质问自己怎么了,罪恶感在心头作祟,后半夜时 他终是没忍住爬了起来,借着月光端详妻子的面容,似乎这样就能证明她在他心中依旧重要。她憔悴了很多,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是皱着的,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客厅点了支烟慢慢抽。他回想起年轻时她的模样,眼神纯净,笑得温婉明媚,但时间太快,人变得也太快了,他追不上。

那个女孩实在很像她,但比以前的她更为活泼,更爱撒娇。他以前特别喜欢看她撒娇,声音又温又软,教他心都要化掉。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得偿所愿,借着别人的脸窥见那个经年前的女孩,依旧是那么令人心动,看一眼就决定终生。

他没有料到那个女孩会先提分手,她说他看着她的时候就像在看别人,但抱歉,她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他惊讶于她的干脆与果敢,但并未出言挽留,他知道 一切都该回归正轨了。

他没有想到,妻会发现这件事,但他更没有想过,她会这么平静。她只是带着一副了然的表情,静静地看着他,“我们分房睡吧。”

他偷偷松了口气,庆幸她并未提出离婚。他们没有夫妻之实很多年,如今只是换了个形式。

她愈发地疏远他,等他发现时,他们已经将近一周没说话了。他有意想挽回,她却有意抗拒。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们却越走越远。

他40岁那年,妻的父亲去世了。时隔十三年,他再次见到妻落泪,她将脸埋进手心里,肩膀抖动,却没有泄出一丝声响。他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妻的肩。她明显一顿,往前走了一大步,搭在她肩头的手就滑落下来。

他感受到自己的逐渐老去,精力开始不济,两鬓开始长出白发,眼睛也不那么好使了,早些年的应酬让他肚腩突出一块,随年岁见长,愈发明显。她则更瘦了,几乎成了火柴人,常年不笑的颊边法令纹深深,脸颊凹下去,眉间的“川”字即使在不皱眉时也清晰可见。

可能是因为时间淡化了那些疤痕,又或许是逐渐老去,人就容易念旧的缘故,他们开始渐渐地说一些话,也不多,但他挺满足。打拼了这么些年,资历也有了,也富裕了,他不想再拼了,只等挨到退休,过清闲日子。

一下班,他就回家陪妻子,她对他的态度依旧算不上多好,但总算有进步,下了班回家还有他一口饭,他就知足。他忙忙碌碌大半辈子,所求无非一个家而已。

而现在呢?

烟蒂烫了手,泛起刺人的疼痛,他回过神,把烟熄了。摸了把脸,发现自己居然流了满脸的泪,他怔了一下,继而又笑了一下,看向那张纸。

它已经被攥的皱皱巴巴,他小心地把它打开、铺平,仔细审视。最后一行写着:我爱你。他不禁笑着摇摇头,突然想起她问他的一个问题。

彼时他们还是最好的年纪,一起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她窝在他怀里,噘着嘴,笑着问他他爱不爱她,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头,抱紧了她,说爱。

时隔经年,他再度面对这个问题时,他依旧是这个回答。只是可笑这么多年,他自己都不敢确信。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一直抱住她,抓住她的手,郑重地告诉她:他爱她,一生一世。

迎着熹微的晨光,他又看到了她的脸,在浸透了眼泪的信纸上微微闪着光,她温柔地笑着,一如当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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