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曾在树下说,知还啊,你就像谷中的桃树一样。后来桃花落了,听这句话的人也消失了,好像一眨眼,半生就匆匆过去了。
楔子
四月桃花落,周慕带着学生去空月山春游,一群人走走停停,穿过郁郁葱葱的山林,最后来到了一棵桃树下。
这棵桃树是山间唯一的一抹艳色,鸟鸣声从山谷里传递过来,像风吹动水晶穗子的铃铛。“老师,”一个小女孩走过来牵牵她的袖子,“你在看什么?”
周慕将她抱起来,轻轻闭上眼,“在看桃花啊。”
合上的那刻她看到了许知还,他的笑总是冒着傻气,那张脸停在年岁里,天真未经风霜,诚恳而不世故,这是她的少年。
许知还,我想你了。
年年
周慕喜欢坐在坐在檐廊下看母亲织毛衫,针是16号的特细针,绒线是托许师母在市里买的恒源祥。线团瘦下去,线衣肥起来,来去之间便记下了日子的长。这长是有记数的,譬如打完一寸宽,不看钟也知道是预备晚饭的辰光了。
她的世界是江南清屏镇里的一条巷,巷陌深处,青瓦叠覆,也不是高门广户的人家。过了年才不久,大红春联上秀丽的毛笔字还不曾褪色,记着普通人家的心愿: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清脆腼腆,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初始相见。周慕自小与母亲在一起,母亲身体弱干不惯农活,针线活却极好,坐在这梅红的岁月与乾坤之间,两只素手,汤汤的毛线活计从手指间流淌而下,周慕的日子也就如流水般逝去了。
她那时不过十九岁,正是不经世事的年纪,四月里清明雨,隔壁许师母过来送新做的艾叶糕,她起身来到院内桃树下背母亲新教的诗词。这棵桃树已经很老了,花开的也不如以往茂盛,隔着桃花稀疏的花影,一袭长衫跨进院里,周慕前几日就听到有新的年轻人要住进来的消息,是许师母的外甥,从邻城毕业,被分配到清屏教书,比周慕大二岁,正好住在他姨妈家。
荒僻了很久的巷落,因为有了年轻人的到来,每早晚“丁零零”的自行车铃声如鸟雀一样使人的心飞腾。
他样子干净,脸瘦长,眼睛大而亮,微微笑着,有种念书人的颖秀。她扶着桃枝看他,也忘了害羞。不多时许知还便被叫回屋里,母亲扶着竹箩在院子里筛米,问了他姓名、年纪,老家有什么人——其实都是知根知底的,但年轻人也不腻烦,样样微笑着答了。他一走,周慕就责怪母亲唐突。
你问那么多作甚?又不是查户口。”她打着手势。
我关心关心知还——也奇了怪了,又没有要你听。”母亲笑起来,她竟已很亲切地唤他。
周慕一甩手进门去了。
等他第二次来她家,周慕就有意识的冷淡,好像这样就是给母亲证明自己毫不关心的样子。他从学堂回来,弄的满手的墨水,遇到许师母不在家,便上周慕的院子来讨水洗手。周慕也不理他,坐在檐廊下继续给母亲熬的药扇风,嘴一努,意思是:树底下有水缸和舀子,你自己洗嘛。
你看看我的手。”他笑着把一双手摊开。
她想起身去找母亲,但那几日她母亲的身体更差了,起不了床。
你过来呀,我又不吃人。”许知还微笑。
周慕只得磨磨蹭蹭走过来,一只手还拿着蒲扇 ,她用另一只手拿起竹筒舀子,隔得远远的刚要倒,许知还又说:“我上衣兜里有洗衣粉。”周慕只得放下舀子,探手在他的衣兜里找,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男孩想了想,一偏头:“哦,可能在包里!”
那里面果然有一小包油纸裹着的洗衣粉。她认真地抻开纸袋倒在他的手上,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被捉弄的样子。过会忍不住好奇问,"你这是去教书还是去做工?"
批改作业的时候不小心把墨水瓶打翻了。"
这时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周慕忙上去搀她,"在邻城教书多好,那的条件可比这强多了,早两年若是钱够,我也让慕儿去那里。"
不行,我怎么放心留您一个人在这里呢。"周慕抱着母亲的胳膊说。
许知还微笑着不说话,等周慕将母亲扶进去,他才凑近周慕的耳边,很小声地说:“我倒顶喜欢在乡下呢。就是变成这里的一片云,一朵花也挺好,春天里走在田野上,看着新萌发的草木,是别的地方见不到的绿。每天傍晚我从学校回来看见天边绛紫色的流云,觉得那些云彩好像在眼睛上流过去,一直流到心里一样……"
他的声气这样暖,周慕听得入了迷,连药煮开了也不知道。
许知还回家去了。他洗过手的水洼在树底下白亮亮地形成一面春镜。隔了很久,她还记得微风从水洼上拂过粼粼的样子。
知还是个活泼的年轻人,脸上常常带着笑。他的自行车常常坏,下班时候坐在门口修车,一边修一边数落零部件,都是些孩子气的话。周慕坐在院子里煎药,听着这巷陌深处的小热闹,忍不住笑,就希望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春天可以无尽地延续下去。
有一回他下班早,他们在院门前遇见了。知还推着车子,那日药煎的早,周慕倚门正在把玩一个梨。他笑着同她打了招呼,女孩不搭理。直到他进了院门,她忽然赶上来,手里仍拿着那个梨,也不看他,微笑着把梨抛到他的车筐里。
周慕的母亲身体不好,她经常要去巷口东边的老药师那里拿药,后来不等她去拿,知还就将药送了来,说是顺路,后来她才知道药房离他教书的小学堂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她过意不去,瞒着母亲给他织了一件毛衣,从小母亲就让她专心学业,她的手艺自然没有母亲好,可是功夫总是不差的,再加上快要毕业,学校的事情也没有许多。她这么想着,母亲问她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周慕照照镜子,这才发现自己脸上的笑意竟漾了这许久。
选好针线,从前的钩织样子好像一夜之间过了时,不是太花俏就是太土气。想了半天她索性折了桃枝蘸水,在地上涂抹些新的花边织法。
这天知还敲了敲她家的门,将一大袋药包递给她,"学里的书本不够了,我去邻城带些过来。要去五天,不能给你拿药了,我就让先生开了五天的药量,你也不用来回辛苦。"
五天……"周慕接过药包,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两人就这么彼此站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已经是上灯时分,许知还看着周慕,女孩的眼睛美好如荷花瓣,薄暮的颜色落到她的衣襟上,似乎倒映着青苔上细碎的苔花。
五月初放节日假,知还去邻城的第五天,第六天一早周慕起床在门前扫洒,就看见知还从巷口走来。
他推着自行车,身上只穿件青色衬衫,大概是骑的热,脸颊上起了蒙蒙的细汗,他最珍爱的教案书和外套一起被团成一团垫在车筐里。上面小心翼翼地摆了一枝桃花。
他将车子停在她门前,她站在青石的门槛上,比他高出一个头。暮春的晨光里有雾霭的朦胧,她在朦胧里望着他,心里叹了一口气,一种满涨的辛酸与微痛席卷上来,像久别重逢。
她竟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送给你。”许知还擎过来一枝桃花。
怎么还会有呢?”她抚着花瓣问。
空月山上有啊,也是最后一些了,我带你去看好不好?”他很快乐地望着她。
她从没去过空月山,她自幼起的活动范围不过是这条深巷,这座清屏。母亲的毛衣从巷子里流出去,在俗世生活里热烈地存在着。而她仍一如既往地静止在这巷陌里。
知还将自行车掉了个头,拍拍后座,周慕坐了上去。
她觉得自己一生里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桃花。
自行车停在山下,他们是沿着山间的碎石路爬上来的。越往山里走越清凉,碧色的溪面上落叶交杂,岸边青草郁郁葱葱。红豆杉林密如伞盖。再往上就是竹林,直到踩着密密的松针,他指给她看,说悬崖边的那棵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