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回忆了生父,也回忆下我的生母。
我很小时候彻底混球一个,人送外号“麻片儿”和“蒜瓣儿”,谁要是惹了我,我能哭着把人家祖宗八辈骂一遍,我哪怕跑步摔倒都能在摔倒的地方哭到别人把我母亲叫来,我母亲从来没打过我,她把我从摔倒的地方抱走,我还要哭着挣脱又跑回摔倒的那个地方哭,母亲拿我没有办法,只有默默地在一边等我哄我。
有一次生母从城里回来,刚好赶上我撒泼耍赖无理取闹,她就收拾我,我跑回家里把门从里上了插锁不让她进来,她进来后我还不依不饶哭个没完,她就抱起我把我抱到井边,拎着我的腿,头朝下要把我往井里扔来吓我,我还是不怕,还是一个劲地哭闹,甚至还骂她。她最终也没办法,过后了摇着头笑着跟母亲说,一个比一个犟的。现在想想那时候都记事了,大概也有四五岁的样子了,也真够混的。
生母随生父很早就进城里做生意,条件好一些,她总觉得有必要照顾下娘家以及娘家的亲戚们。
有年我们种了些朝天椒,父母亲采摘完,晒干,刚好生母从城里回来,走时她直接让我父亲把那一袋子辣椒给送到班车上,就没跟我父亲商量,他们在城里开干菜店,说把这辣椒直接放店里去卖了,比卖给下农村收辣椒的小商贩强。后来快到夏天时,亲戚们从城里回来捎回来一台电风扇吊扇,我们全家喜出望外,那可是我们一家第一台正式的电器,装上去立马感觉到屋里凉快多了。当时我是只顾着高兴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长大后才听父亲说,那是生母把带回去的辣椒总共卖了120元钱,她就用180元买了这台风扇,说夏天屋里热的没法进人,没台风扇怎么行。
生母总是这样,每次回来娘家带这带那,都是家里需要用的东西,走时要往城里带东西也不跟人商量,想带什么粮食就直接装一点走。她好像自己有这个“权力”当这个家一样,弟弟的事情很多她都给默默操办着。
娘家姐姐、哥哥、弟弟家的家务事她也管,她严肃而又热心肠,很有自己的主张,因为又在城里,乡下的亲戚们进城也把她那里当个落脚点,谁有事都找她。
小时候我有点怕她,有一年寒假我住她家,晚上睡觉连续两晚上尿床,她把我冬衣洗了拿房顶去晒,拿了扫帚把子对着我的光屁股说:
“睡觉之前先尿尿,夜里想尿了就起来,你再尿床你试试我不把你屁股打烂。”
到了第三天我还尿床,她也没打我,什么也没说,拉着我把我带医院看了,后来印象中还记得开了点药,再后来好像也没有再尿床了。
有年暑假在她家过,我看了日历,知道我的生日快到了,提前几天我就盼着有人能想起我该生日了,小时候生日也没什么期盼的,顶多是多煮几个鸡蛋,但能感觉到那一天自己是特别的,因此也特别盼着过生日。但一直快到晚上都没有人提,到了晚上吃饭时我一看顿了鸡,我还以为生母知道了给我庆祝呢,但一直吃也一直没人提。这时,大哥突然一声尖叫:
“啊!这不是鸡屁股吗?为什么做饭不把鸡屁股扔了?谁把它盛到我碗里的?!”大哥越说越气越觉得委屈。
因为我饭前偷偷告诉了二哥今天是我生日,二哥这时候也站出来说,今天是小琼生日,连个鸡蛋也没煮,我也跟着觉得委屈。
生母放下碗筷,假装生气道:
“鸡屁股怎么了,鸡屁股也是我洗干净的,都是肥肉,怎么不能吃了?!生日怎么了,煮了鸡还不够吗,不比鸡蛋好吗?!都别说话了,都安静吃饭!”
大家顿时一片安静,都埋头吃饭。第二天,生母给我买了新衣服,说这是补给我过生日的。
还有一次,生母在干菜店里看店,中午要从家里送饭给她,我那时刚学会骑自行车,就主动请缨要去送饭,我一路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往店里走,中途为躲避一行人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饭菜没有撒,但汤撒了一多半,我的裤子屁股上也沾了一大块泥,到了之后我偷偷放下饭菜就赶快溜,走的时候还怕她发现我屁股上有泥,是倒着跑出去的。
有一次她去河边洗衣服,我跟着去玩,在河边我脱了鞋玩水,因为我的脚大拇指长的有点歪,光脚时被一个同样也在洗衣服的一个不认识的阿姨看见了,这阿姨不知道是好心还是调侃,尖叫着说“哎呀,这孩子是个‘材坏’啊,脚趾头都长歪了。”“材坏”是我们那里土话,也就是残疾的意思。生母一听不高兴了,把正洗的衣服一撩,正色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材坏啊,我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小孩子嘛,鞋小了,脚趾头有点歪,长长就好了,话说那么难听干吗?!”我第一次见她生气,不过因为不是生我的气,我心里还有点美滋滋的。
生父去世那天,她可能早有心理预期,我去到之后就没见她哭过,她非常平静忙碌地料理着家里的各项事务,直到要盖棺的那一刻,她可能才觉得真的要分别了,扑在棺材上大哭了一番,我们也拉不住她,全场哭倒一片。去送葬时,我要戴孝,她不让带,虽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我的父母还在,也在现场,所以我戴孝不合适,我也没坚持,她考虑的周全,我不想忤逆她。
生父去世后,过周末母亲还是让我别回家,让我去城里陪陪生母,母亲说她身体也不好,多去看看。见了面我就帮她拖拖地收拾下卫生,她也没闲着,一会做饭一会收拾些旧衣服,先给我找了生父生前的一双皮靴。
“这靴子暖和,你姑父穿了很多年了,他脚大,你哥他们都穿不上,我擦洗过了,你穿上试试。”
我穿上有点小,但确实暖和,凑活着也能穿,后来我又穿了几年,我上大学在南方上,每年春节回去还把这靴子找出来穿,每次穿上都想起生父。
过一会又拿出一条黑色灯草绒裤子:
“这是我刚做的一条裤子,有点长了,你穿吧,学生嘛,天天坐教室也不分好坏。”我穿上,稍微有点胖,但长短合适。那条裤子我一直穿到大学。
她一边忙活还一边给我拉些家常,说哪个亲戚又得了什么病了,前几天谁又来看她了,又给谁织了件毛衣,店里的生意也不好做了。。。基本都是她在说,她也没问过我在学校的情况,好像她需要个倾诉的对象似的,以前她把我当孩子,没有跟我说过什么,自从生父去世后我来的几次,她都跟我说东说西。
大概3个多月后,又是姐姐们从市里开车接上我,说姑姑病重住院了,这次我完全没有预期,上车我还问现在怎么样,在哪个医院,姐姐们也不理我,我觉得有点不妙。下车听到一片哭声,我跑到屋里看到她躺在那里,当时我就发了火,我一边哭一边抱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病重了都不提前通知我?!”亲戚们也都劝我,说都没想到这么突然啊。因为这次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离我们而去,上个月周末见她还好好的,所以这次我是又悲痛又生气。不久,大哥从学校赶回,扑倒在生母身上痛哭,全家哭倒。
这次我依然没有戴孝,在泪水和雨水中送走生母,我返回学校,这次我带了他们的一张合影照片,回去放进了抽屉,有时候我会突然很想他们,拿出照片看着看着就突然又流泪了,就真的不相信,他们就这样不在了,就真的不在了。
后来我高三复读,考上大学,一直到结婚,10年的时间我都反复做同一个梦,总是梦见的情景就是我生父在生病期间,我生母在照顾他,我去看他们,每次我都好高兴,觉得原来他们还是活着的,我就好开心,然后就跟他们聊天,但一醒来才发现是梦,顿时那种失去的痛又剧烈地袭来。这种情况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他们的忌日其实我都不记得,但他们隔一段时间会准时出现在梦里。
他们是我失去奶奶之后失去的最亲的人,他们的去世是我这辈子觉得最让我痛心、惋惜、遗憾而又那么无奈和无助的事情,他们的离去才让我深深体会到“子欲孝而亲不待也”这句话的深深含义,才让我明白有些事情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就再也无力挽回了,这也是他们都去世十几年了我还反复做着同样的梦的原因。
人的情感真的很奇怪,当我无数次在为梦中见到自己亲生父母还活着而欣喜若狂时,当我从梦中惊醒才发现人死真的不能复生时,我只有在深夜里痛哭流涕表达对他们的思念,每每此时,我才发现我对自己亲生父母那种爱永远都无法替代,虽然他们没有抚养过我一天,但我却没有办法恨他们一点点,反而他们走的越久对他们却越发思念。
在老家办完婚礼,我就带着妻子去生父生母的坟上去看望他们,二哥他们跟我们一起去的,等烧完纸,我说你们先走吧,我再跟他们说说话,妻子站在旁边陪着我,我说“姑姑,姑父,我回来看你们了,我结婚了,你们放心吧。。。”我一下子卸掉了所有的防备,在坟前泣不成声,妻子说在这里可以直接喊他们爸妈,我也没改口,我觉得不管我叫他们什么,他们都不会怪我。妻子说让他们放心,今后会好好照顾我的,我想他们应该能听到。
从那次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有梦见他们,我想大概是我心灵上一直觉得有亏欠他们的,一直有想给他们交代的,等我带着妻子去看他们,他们就真的放心了,我的心里也踏实了。到现在我都还是不记得他们的忌日,也没有在忌日里往回打个电话,每年春节,妻子会按照他们老家的习俗买些纸钱烧纸给逝去的先人们,她每次都让我把生父母的名字写上,我也照做了,我总是想,其实他们知道我在想念他们,他们就应该很高兴了。
后来生了女儿,女儿一岁多第一次回我们老家,我也带她去坟上烧纸,我告诉她,那里面是爷爷奶奶,我说你给爷爷奶奶磕个头,她还小,什么都不懂,跪都不肯跪,我就按着她的小脑袋磕了三下,二嫂都说,小孩子懂个啥,赶紧把孩子拉走。
之前从来没有跟父母正式谈论过我的身世问题,有一次妻子带孩子去她姥姥家了,只有我们三个在家,就谈到这个话题,我就主动问了,之前我们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谁也没捅破过那层窗户纸,我连我的名字谁起的,当时是谁提出要交换的,这些我都没问过。现在我长大了,他们老了,很多话题谈开了,我就问他们,当年是谁提出要交换的,原来才了解到一些出乎我意料的细节。
原来我出生后,就等着现在的父亲(实际交换之前叫舅舅)那边的第三胎是男孩女孩,如果是男孩我可能就被大伯抱养去了,如果是女孩那才交换,几个月后,小表妹出生,没多久,生父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抱到西河,我父亲抱着小表妹,在那里进行了交换。我说迫不及待,因为听父亲说,我一出生,生父就发愁,说又是个男孩子,这可怎么养啊,应该是他感觉到了压力,才提出要交换的。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觉得生父很喜欢我,应该不是他提出要交换的,我一直觉得这是最有主意的生母一手安排的。
晚上去接妻子孩子他们从姥姥家回来,孩子睡着了,我跟老婆说起这一点,说着说着就突然觉得失落委屈,一时情绪失控,紧急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痛哭。妻子安慰我,才止住。
以上回忆很多小时候的事,现在再写时很多越来越模糊,有些细节我已分不清是我亲身经历的,还是我想象的,或是听别人说的,反正就觉得肯定有那回事。我怕他们走的越久我对他们的记忆越少,趁现在还记得,赶快记录下来。
现在我在城市稳定下来,日子过得也安稳,父母每年来半年帮我们带孩子,我总是想,要是生父生母也活着,我也可以让他们过来住一段,他们肯定也老了,像父母一样,年级大了,有时难免犯糊涂,我还可以趁机“教训”下他们。
可惜啊,有些人,没了就真的没了,有些事情,过了就真的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