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可以睡得如此安稳,已经是三天后一个夏天的夜晚。在村头的山坳里,我的身体裹夹在干枯的茅草之中,浓重的睡意阵阵袭来,这种劳碌后的困顿感从三天前一直持续到现在,夜夜如此,一颗心永远在悬着,只有此刻,我闭上眼,才能深深的睡去。
一切已经平息了,我成功出逃城市,身后的事情再也与我无关,内心却没有一丝的波澜,因为已经没有人和我一起分享抵达后的喜悦。阿美在昨天也返回了城市,也许城市才是她的归属。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出逃城市?因为我们是底层人,为什么底层人要出逃呢。因为底层人在城市没有房子。
为什么没有房子就要出逃呢,这就要从最近两年发生的一桩事情说起,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一批人的生活状态。国家政策变动,针对60岁以上的城市人口转移农村落户,政府提供了诸多优惠补贴。社会在日新月异的进步,医疗水平不断提高,生物学家在肿瘤治疗上,取得了里程碑式进步,城市居民人均寿命在不断提升,城市人口日渐庞大,人口老龄化日渐显著,已经老去的一批人,曾经把所有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城市,等到他们老了,却成为城市继续发展的累赘。
60岁以上的老人,户口从城市转移农村,政策规定将会在城市补贴一套房子给到他们的子女。同时允许,已经完成户口转移的老人在农村新建一套房子。政策刚实施的时候,在整个社会炸开了锅。却也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并没有吃螃蟹的人走在前面。
面对政策变化,更多的人是不知所措。这来源于两方面,一方面是父母和子女之间不可割舍的感情,另外穷人家适婚年龄的男青年必须买房才有机会结婚的矛盾。对于一个祖孙三辈同堂的大家庭来说,送走了一个老人,孩子的婚房就有了着落。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一些关于我情况。男,63岁,结婚是40年前的一件事,离异是43岁那年,至今膝下无子嗣。其实,到了我这个年龄,本不该有任何念想,我已经在这座城市生存了几十年,一无所有,也一事无成。如果非要问我还有什么,我仅有一套房子,一辈子的辛苦努力,才赚取了一套房子。在离异后的20年里,其实我试着重新找一个相爱的人,陪我度过而后漫漫半生,但是几乎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我再次遇到了阿美,同是63岁,她早已经逝去了当年的美貌。不过岁月依旧温柔待她,知性的好模样随着岁月的流淌,越发散出成熟的魅力。我了解她的近况,才知道她如何打算。
遇到63岁的阿美时,她的孙儿已经20岁,也到了适婚年龄。如果孙儿能够买一套新房,也许今年就可以结婚,不过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买房还是遥遥无期。
阿美一家四口拥挤在一间商品房中,总不是办法,阿美的儿媳妇已经讨论过不下三次,请求丈夫开口,将母亲阿美的户口转移至农村。以后就少一个人,少一张嘴,还可以多一套房子,这买卖稳赚不亏。丈夫有自己的考虑,他担心老人独自一人回农村,养活自己就是一个问题。
家里人一直没有开口对阿美说这件事,最后还是阿美先开口提起来,她说愿意走。本来40年前,他就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如今也不过落叶归根。阿美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奔波的路上。
出逃前,房子已经被我低价变卖了,有了这一笔钱足够我度过余下的后半生。我去户口转移登记所时遇见阿美,她会来这里实属出乎我的意料。虽然一直不曾见面,但是早年间就听得,她嫁给了一个好人家,衣食无忧。
多年不见的老友,多年不见的情人,如今都要独自离开这座城市,不同的是,我是自愿离开,而她实属无奈。
几番寒暄之后,我问阿美,是否愿意跟我一起走。男人的坏就在这里,无论岁数多大,对于旧爱永远无法割舍。女人的笨,恰恰也体现在这里,误以为旧爱还是当年的真爱。
不过,阿美是聪明的,她总是有选择的余地,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选择答应我的请求。我在登记时转移户口的时候,政府在城市给予房子顺理成章也给了阿美的孙儿。
回老家的日期,定在完成登记的第二天。阿美随我一起上车。几十年不曾回过老家,乡村在当前社会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不过皆是政府在大理推进发展,没有稳定有活力的青年愿意留下来,导致了农村在建设和人口上形成反差。
下乡的路很遥远,一同坐车的老人有15个,最小的60岁,最老的82岁,将会抵达同一座村庄,在一起度过后半生。如果你看过眼下的场景,你就知道这片晚景是如何的凄凉。
第一天,第一个要求返程的老人是这么说的:家里还有一个老伴,我不想离开她,我要回去,这不是我自愿的。他被允许返回,因为只要不在农村户口登记所完成交接,就不算转移成功。
陆陆续续又有老人要求返程,我印象深刻的一位老人这么说,我辛苦半辈子,买了两套房子。如今儿子一套,孙儿一套,却要我这个老头子离开城市,这不公平。我不想离开,我要回去。
一路上老人们相互讨论,他们讨论的内容一致,结果也一致,房子是他们辛苦赚的。为人父母总是要有一些奉献,但是这种奉献是把人往绝路上走。
三天旅途后,只剩下我和阿美两个人。
“你也回去吧,这是一条不归路。”这是我最不想说出口的话,可是我不得不说了。我是了无牵挂的人,除了她,我还能关心谁,如果关心她,又怎么忍心让她受苦。
我希望,她拒绝我的请求,但是她什么话也没有说。沉默代表了默认,她已经动过念想,也想返回城市。
阿美离开的时候,是我抵达村庄的最后一天。她对着我哭,皱纹上沾满了泪水,“对不起你,请允许我回去吧。”
我默不作声,默不作声就是默许,我是这一车里,唯一留下来抵达的老人。行程的三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阿美会反悔,终究担心的事情总是发生了,心头的悬着的石头也落下了。
下车后,倒在一个角落里深深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