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以来,匈奴东败东胡,北败丁灵,不断南侵。汉武帝为解除匈奴对北方的威胁,开始对匈奴讨打战争。匈奴在威势大大削弱后,向汉讲和。可双方的矛盾早已根深蒂固。
双方多次派遣使节,彼此暗中侦查,互相扣留对方派出的使节。公元前100年,单于送还了汉朝使节,汉武帝于是派遣苏武等人以中郎将的身份,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并赠送丰厚的礼物。
然而,单于越发傲慢,事情发展不是汉所期望的那样。
这日,与苏武同为汉使者的张胜正坐在营帐中养神。这时,帐幕被掀起来。
张胜睁开眼,见来人,先是一惊。
“虞常?!”
虞常原是汉朝的长水校尉,只是后来投降于匈奴。虞常在汉时,一向与张胜有交往。
于是,张胜请他进屋。
二人开始寒暄,可又显得不太自然。虞常看得出张胜有些拘谨,张胜看得出虞常心事重重。
虞常不再拐弯抹角,说明了来意。原来,他与匈奴国内缑王等人密谋反叛,共同策划劫持单于的母亲阏氏归附汉朝。
他又说:“听说汉天子很怨恨卫律,我虞常能为汉朝暗中用弩弓射死他,我的母亲和弟弟都在汉,希望得到皇帝的赏赐。”
虞常语气真切,闪烁的鹰眼中流露出真情。张胜心中徘徊不定,多有顾虑,可又听之动容。
张胜长叹了一口气,答应了他。
一个多月后,苏武正眺望着高耸的城墙,耳边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撇过头,张胜一脸慌张乱着步子小跑而来。
苏武正想问他为何如此仓皇,张胜就已环顾四周,见没有第三者后,偷偷讲了些话。
原来,虞常等七十余人将要起事时,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夜里跑了出来,告发了这件事。单于子弟发兵与他们交战。缑王等都战死,虞常被活捉。单于派卫律审处这一案件,张胜听到这个消息,担心他和虞常私下所说的那些话被揭发,便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苏武。
苏武听完,直眉微蹙,压抑着声音义正言辞地说:“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一定会牵连到我们。”
张胜一听,心又往上提了提。浑浊的风撕扯着二人的衣角,发出暗暗的嘶吼声。眼际里暗黄的苍穹压着城墙,彼此间严丝合缝,难以攀越,难以呼吸。耳边仿佛传来刀剑相击、血液喷涌之声。
苏武的目光锐利,继续道:“受到侮辱才去死,更对不起国家!”
回到营帐中,苏武想要自杀,张胜和常惠一起制止了他。
不出所料,虞常供出了张胜。
单于召集贵族们商议此事,想要杀掉苏武一行人。这时,左伊秩訾(古时匈奴贵族的一种称号)说:“假如是谋杀单于,又用什么更严厉的刑法呢?应当都让他们投降。”
单于因此派丁灵王卫律召唤苏武来受审讯。
卫律带着一行人来到苏武等人面前。苏武见到他,立即瞋目,身侧的张胜也是一惊。
卫律狭长的眼中露出奸邪的神情。果然,做了有违良心的事,人是会慢慢变丑的。
卫律先是说了些有关汉朝的事,之后才让苏跟着他到单于面前接受审讯。
苏武用余光剜了卫律一眼,倒是不急于离去,反而拉来常惠,语调高昂的说:“于节操有亏,又辜负了使命,即使活着,还有什么脸面回到汉廷去呢!”
说完,拔出佩戴的刀,刀光血影,刀面上映着大义凛然的面孔。随后,苏武将刀放在脖子边,自刎倒地。
空气中霎时弥漫起血腥味儿,众人皆吃了一惊。卫律鼓大眼睛,张开口,连唾沫都难以咽下,急忙走上前,抱住、扶好苏武。
卫律派人骑快马去找医生。医生在地上挖了个坑,在坑中点燃无焰的微火,然后把怒目圆睁的苏武背朝上卧在坑上,轻轻地踩他的背部,让淤血流出来。
周围传来常惠等人的哭泣声,风哽咽着穿过,如泣如诉,恰似一首哀歌。
这样过了好半天,苏武才恢复呼吸。其他人用车子把苏武拉回营帐。
此事传入单于耳中,心想:“汉廷竟有此般义士,倒令人刮目相看!”
单于钦佩苏武的气节,早晚派人探望,询问苏武的病情,而把张胜逮捕监禁起来。
苏武伤势好后,单于派使者通知苏武一起审处虞常。
虞常被绑在庭前,面容憔悴,双眼红肿,口中急切而诚挚地请求赦罪。
苏武面色平静,内心毫无波澜。张胜在侧,手不自觉地抓紧。
一粒冷汗从张胜地颊上砸下,“砰——”。
虞常毫无悬念的被问斩。
卫律斜着眉眼,弓着腰,咧嘴道:“汉使张胜,谋杀单于亲近大臣,应当处死。”
随后又气势张扬地补充道:“单于招降的人,赦免他们的罪过。”
说完,剑已横向张胜。张胜不假思索,立刻请求投降。
剑锋听到了想听到的,看到了想看到的,转而举向苏武。
“副使有罪,应该连坐到你。”
“我本来没有参加谋划,又不是他的亲戚,怎么谈得上连坐?”
卫律闻言,举起剑来做要砍的样子。
苏武岿然不动。
卫律厌恶的一笑,眯着眼瞧他,说:“苏君,我卫律以前背弃汉廷,归顺匈奴,幸而受到单于的大恩,赐我爵号称王。拥有奴隶数万,马和其他牲畜满山,如此富贵!”
卫律见苏武毫无反应,甚至连个冷眼也没有,于是接着说:“苏君你今日投降,明日也是这样。白白地用身体给野草做肥料,又有谁知道你呢!”
苏武依旧没有回应。
“你通过我的关系投降,我与你结为兄弟。今天你不听我的安排,以后再想见到我,还能得到机会吗?”
苏武忍无可忍,怒火涌上来,导致刚愈合的伤口传来刺痛感。
苏武冲着卫律大骂:“你做人家的臣子,不顾及恩德义理,背叛主上,背弃双亲,在异族那里投降做奴隶,要见你干什么?
况且单于信任你,让你决定别人的死活,而你却居心不平,不主持公道,反而想要挑拨汉天子和单于的关系,从旁观看祸败。
你明知道我不会投降,想要使汉和匈奴互相攻打,匈奴的灾难,就要从杀死我苏武开始了!”
字字如珠玑般接连砸落在地,狠狠撞着心窝,又似火山爆发般,喷向卫律黝黑的丑陋嘴脸。
卫律剐了苏武一眼,阴沉着脸离去,把过程报告给了单于。
“好一个苏武,竟如此有气节!”单于心想,越发想要使他投降。
张胜知道自己没有脸面去见苏武,更无法直面汉廷,于是再没有出现在苏武面前。而苏武知道单于不会善罢甘休,也已清楚以后的日子会过的十分艰难。
可他没设想到的是,他会在这蛮荒之地苦苦熬过十九年。
苏武被囚禁在大地窑里,不给他喝的、吃的。地上铺着湿硬的草梗,唯一的一盏蜡烛吐着微弱的光,窑顶裂开几条稍宽的缝隙,漏下不甚明亮的日光。一丝丝冽冽寒风蹿来,烛火弱弱地向旁一抖。而苏武穿着单薄的囚服,坐在角落,双腿内屈,手臂环抱着,闭上眼,稳如泰山。
杂乱的头发潦倒在额前耳边,苏武面如菜色,一看便知缺少营养。他能感觉到冷、饿,但仍是咬着牙,没有传出一丝呻吟声。
萎靡的时光似一把屠刀,一点点削下他的肌肤。可真正的勇士,即使被折磨的骨瘦如柴,也能在他的血肉之下,瞧见一具铮铮铁骨!
苏武偶尔会出现眩晕感,精神不振,但他的心并不就此动摇。当他感到昏沉时,眼前有一盏烛火,纵使众生颠倒,一切混沌不堪,那盏烛火依旧迸射出明亮的光芒,照亮了远处的未央宫。
此时已入冬,一连下了几天雪。白雪从窑顶的裂缝中飘下,不觉间已聚成一摊。
苏武侧卧着,伸出爬满老茧和褶皱的手,抓起一把雪,同毡毛一并吞下充饥。
冰凉的感觉从喉咙传到胃中,胃有些难以适应,发出刺痛感,随后又传来“咕咕”声。
苏武数日不死。
匈奴的人见到这种情况,都把他当成神人。
“像苏武这样的神人,岂能轻易还给汉廷?如何才能将他收入麾下,为我匈奴效力?”
于是,单于就把苏武迁移到北海(现俄罗斯境内的贝加尔湖)没有人的地方,让他放牧公羊,说等到公羊生了小羊才能归汉。
然而这世上,岂有公羊生小羊的道理?匈奴一族果真奸邪至极啊!
同时,还分开他的随从官吏常惠等人,分别投放到另外的地方。
单于将苏武送到北海这偏僻之处,又让苏武没了可信任之人,属实刁钻。
可身在北海,苏武要面对许多困难,甚至会迎来打击性的灾难。
苏武迁移到北海后,公家发给的粮食不来,只能掘野鼠、收草实(野生果实)来吃。
苏武拄着汉朝的旄节牧羊,睡觉、起来都拿着,以致节上牦牛尾的毛全部脱落。
茫茫草原之上,日出日落,汉廷的模样在岁月的侵蚀下日渐模糊。汉廷似乎比天还远,没有一点轮廓,没有一丝影子。
胡须被拉长,最后堆满了下颚。苏武在猛烈的寒风中,在瓢泼的大雨下,看着眼前的羊群,又抬头眺望远方。他眼神坚定,视线被打磨的锃亮,投射着顽强不屈的目光。
即使无法看到汉廷,他的心也始终系于汉廷。
一共过了五、六年,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在北海打猎。苏武能编织打猎用的网,纺制系在箭尾的丝绳,矫正弓和弩。於靬王器重他,供给他衣服和食品。
三年过后,於靬王得病,赐给苏武马匹、盛酒的瓦器和圆顶的毡帐篷。
日子似乎正驶向光明,但一切在於靬王死后,又被拖入了黑暗窘迫的困境。
这年冬天,漫天雪飞。苏武捡完草实,艰难地走回来,可眼前的一幕,让苏武甩落一地的草实,奋不顾身地奔向羊圈。
羊圈破开了一个口,天仿佛也塌下来一块,成了一个无底的窟窿。
羊都被丁灵人盗走了。苏武愣在那儿,他眉梢披雪,眼神凝住了,眼眶中刮来穷冬烈风,口中呼出白气,脸冻的通红。
苏武陷入困境。
几日后,苏武原以为会受到惩罚,没想到却等来了意料之外的人。
苏武坐在帐内,耳畔突然传来一句——
“苏君,好久不见!”
苏武见来人竟是故友李陵。
当初,苏武与李陵都做汉武帝的侍从。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向匈奴投降,不敢访问苏武。时间一久,单于派遣李陵去北海,为苏武备办酒宴,安排歌舞。
帐内暖如春日,歌声婉转,舞裙摇曳。
李陵劝苏武痛饮一杯后,略有所思,而后趁机开口道:“单于听说我与你一向关系很好,所以派我来劝说足下,单于准备以礼相待。你终究不能回归本朝了,白白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受苦,您对汉朝的信义表现在哪里呢?又有谁知道您的信义呢?”
苏武原本红肿的脸,如今又浮上酒后地红晕。而接下来,李告诉苏武的话,又像是给他滚烫的血液中,撒入遍野的风霜。
李陵对他说,前些时候他的哥哥苏嘉做奉车都尉(皇帝出行时的侍从),跟随汉武帝到雍城的棫阳宫去,扶着皇帝的车子下殿阶,撞在柱子上把车辕折断了被指控为“大不敬”,以剑自杀了,只不过赐钱二百万用以下葬。他的弟弟苏贤跟随皇帝去祭祀河东后土(地神),一个骑马的宦官和黄门驸马抢着上船,把驸马推下去掉到河中淹死了,宦官骑着马逃走了,皇帝命令苏贤追捕,没有抓到,因害怕而服毒自杀了。李陵来时,他的母亲已去世,送葬到了阳陵。他的夫人年纪还轻,听说已经改嫁了。家中只有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男孩,如今又过了十多年,生死不知。
“人生像早晨的露水,一下子就消失了,何必久久地这样折磨自己?”李陵好言相劝,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
苏武定住了,耳边的歌吟曲调被砸得稀碎。眼前仿佛是大哥下葬时的缟素,弟弟服毒后的痛苦表情,以及母亲临死前的哀歌。
李陵抚上苏武的肩膀,重新给苏武倒上一杯酒,面色凝重压抑地说:“我刚投降时,精神恍惚,好像发狂一样,痛心自己对不起汉朝,加上老母被关押在保宫。
你不肯投降的心情,怎能超过当时的我?况且皇上年纪大了,随意更变法令,大臣无罪而全家被杀的有几十家,安危不可预料,你还又为谁守节呢?
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有什么话说了。”
苏武盯着李陵的眼睛,心中镇定后,又想到大汉赐予他和他家人的荣华富贵,以及这十几年来的坚守,说:
“我苏武父子无功无德,都是皇帝栽培提拔起来的,官职升到列将,爵位封为通侯。兄弟三人都是皇帝的亲近大臣,常常希望为朝廷献出生命。
现在得到牺牲自己以效忠国家的机会,即使被杀,也的确心甘情愿。
大臣效忠君王,就像儿子效忠父亲,儿子为父亲而死,没有什么可恨的,希望你不要再说了!”
李陵与苏武痛饮了几天,又说:“你听一听我的话。”
苏武决然地说:“我料定自己已经是死去的人了!您如果一定要逼我投降,就请结束今天的欢聚,在您面前死去。”
李陵见苏武对朝廷如此真诚,慨然长叹道:“啊,义士!我李陵与卫律的罪恶,上能达天!”
李陵长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一粒粒泪浸湿了衣襟,辞去。
后来,汉昭帝登位,与匈奴达成和议。
汉廷寻求苏武等人,匈奴撒谎说苏武已死。汉使者又到匈奴,常惠请求看守他的人同他一起去见汉使者,原原本本地诉说了几年来匈奴的情况。
汉使者万分高兴,按照常惠所教的话去责问单于,单于才道歉说:“苏武的确还活着。”
几经波折,苏武终于在始元六年(前81)春天回到长安。
苏武被扣在匈奴共十九年,当初壮年出使,等到回来,胡须头发都白了。
苏武,受饥于地窑,牧羊于北海,十九年风霜雨雪。他威武不屈、忠君爱国,诚可谓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