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东游,过扶摇之枝,适蒙嚣尘,淤阏所止,咸与泥沙俱下,天遂雨,续百万载,枝有勾萌出,渐大,倏而芽,倏而叶,硕大芳馥,累累满枝。风过中叶,先圣之种降焉,泯然澄静,身皆云影,飞相往来,无边无碍,缓急自如,谓之天人。厥有四方之鼓,天人击之,沙石雨之,轰然如注,坠者成陆,不坠者悬星,天地并况,毓云梦之泽。泽之既成,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风雨悉至,四时并见,生灵万物,皆出其中。春日至,人兽俱往矣,祀天地於南郊,乐舞既就,山川得礼,诸神归位,云梦开宗。
-----《歌者·端云旧谈·搜神遗篇》
“还认得我吗?”
自我有记忆时起,总有这样一个声音问我。
或是风,或是水,或是山林,或是大地。
一遍复一遍,摩肩继踵,问个不停。
那是一个起风的午后,在一处高木参天的密林之中。
姑娘弯着腰,于我面前种下了一株翠绿的树苗。
风儿从远处吹来,嫩苗的茎叶便随之摇摆,姑娘蹦跳着围在它的四周,絮絮叨叨地对着它说着话,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林间各处。
姑娘当时所言何物,而今早已记不清切,只依稀记得,那确是一张开心的脸。
天空是一片海,风儿吹过,将浪花吹成了云朵,月亮是天上的岛,随潮汐涨落圆缺。
姑娘蹲在岸边,兴奋地看着自己的树苗越长越高,穿过天空,一直伸到自己面前。
满是泥垢的双手在衣角随意抹了抹,她就迫不及待地抚摸起枝尖的新芽,却丝毫未曾察觉,先前所沾染的褐色泥沙正一粒粒从自己的手心滑落。
一片云朵恰好飘过,方才停上初生的枝头,就被落下的泥沙转瞬包裹成大地。
树枝伸进云朵里,变成了大地的裂纹。
大地之上,住着人间。
满月光,小轩窗,千家万户,烛灯初亮。
新生的大地上,人间的烟火一盏盏飞上了天,越飘越远,弥散成漫天的光点。
姑娘拉起我的手,悄悄跳上水边横着的野船。
她与我在船头坐下,未曾开口,只是侧过头,轻轻依偎在我的肩。光点互相追赶着,一颗两颗,在她眼里连成了长长的银河。
在它们飞过月亮之时,我的肩上陡然一空,姑娘不见了,面前的月亮忽而眨了眨眼。
“它们每一颗,都是尘世的种子,”月亮的声音沙哑温柔,“而你啊,是我怀里的一颗星。”
迢迢递递东南天,苍穹纸破云汉缺,
漏泄银光千万里,耿耿耀我柴门前。
寂对河山本安卧,惊梦却闻叩窗声,
谁人夜半要相见,长罢一声短一声。
推牖开轩风满怀,轻敲扫掠青苔院,
原是长风入人世,今尔恰过老山尖。
拂耳尽是戚戚语,哀转婉至久不绝,
抬首忽见清明眼,皓然悬垂在高天。
天上饱食人无饥,酒酣宫暖正好眠,
冬有百花夏有雪,雪积草白花不谢,
仙子郎君多无数,剑眉柳目芙蓉面,
寿数百岁无穷尽,不见人间久离别。
墨云半遮乌眉聚,涯山一望如啼眼,
天上皆是好团圆,何故痴眸向人间。
水天空阔,群山绵延。
一条大河自东向西,穿过无人烟的荒野。
山是山的影,水是水的桠。
辽阔无际的河水里,星辰盈落,好像花朵一样盛开。
我跟紧蹚水的人,一同跋涉在星光之中。
水越走越深,一脚踩下,水花四溅,泛滚起一层层河底的沙砾。
星河的彼岸已近在咫尺,人们正要大松一口气,不远处忽而传来一声剧烈的轰鸣,转瞬之后,浑浊的巨浪从上游奔涌而下,径直冲向正在泅水的人们。泥沙缠身,植草遍体,受惊的人们大叫着四处逃散,跑得慢的都被埋入河底,变成了高低不一的山峦。
一片狼藉之中,我也慌不择路,拼命向前奔逃。就这样不停歇地跑着,直到被一双手温柔地揽进怀中。
我抬起头,就看见了一只眼。
她静静地看着我,那一刻,眼中似有着诉不尽的离愁别绪。
我看见她眼角滴落的光,而后阙陵开始下起了雨。
在那场瓢泼的大雨里,缓缓出现了两个踽踽而行的身影。
稍高的男孩正牵着一个娇小的女孩走在星子间,女孩明眸善睐,左顾右盼,不经意的一瞥,就亮过了漫天的星河。
“他们都已去了阙陵?”
“是啊,今早动的身。”
“作庥哥哥,你说阙陵为什么会出现呢?”
“大概是因为现实太过无聊吧。”
雨势不止,云气升腾,隐去了二人身影,只有脚步声愈行愈远,终消失不见。
阙陵的第一场雨,下了两百万年。
在那之后,
太阳升起,草木旺盛。
万物苏醒,一切尚未发生。
云的外边是天,天上有个白云间。
从前的人儿都住在那里。
先民们薪尽火传,世代前行在不见尽头的大河中,溅起的云朵泼在天上,干涸成渍,留下了深浅起伏的峰谷。
山势平缓,谷地甚多,漫长的星河从中蜿蜒而过。千万年前的某个日暮时分,蹚水的人们行至此地,西南的群山上忽而开出了鲜红的花朵,花朵灼烈炽热,漫山遍野,顷刻便将西天染得通红。
日头渐矮,天冷水寒,人们纷纷哆嗦着钻出大河,边裹紧潮湿的衣衫,边循着火光奔向不远的群山。
攀爬上几块云朵堆叠的山岩,又穿行过几片雨露凝结的林树,先民们欢叫着蜷缩进干暖的花海里,脱下的衣物丢弃一地,被花上的火一烤,转瞬就升腾起氤氲的水气。水气自山间各处缭绕弥散,峰峦的轮廓渐渐模糊,天色也随之暗淡。而后太阳落下,花朵凋谢,漆黑的天地中,人们享受着云朵里残存的余温,彼此相拥着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醒时太阳早已高悬在天。人们聚在一处商讨许久,年轻人决定继续前行,年长的人便留在此地。消息传开,更多的人拖家带口、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地逐水搬来这里。
而后山里炊烟袅袅,飘飞散远,又变成了更多的山峦。
山里的人闲来无事,总望着人间。
白日里,阳光普照大地,人间屋舍林立,车马骈阗,新奇的物事林立其间,件件机巧别致,自高而观瞧得犹是真切,惹得人们一阵艳羡。
日落之后,万籁俱寂,光线昏暗,人间的物事都变得朦胧,人们抬起头,就能看见她的眼。
皎洁明澈,高高悬在西南的天际,自阙陵诞生伊始,就从未离开过那里。
她闭上眼时,人间全都消失不见,她睁开眼,人间便从新月走到了满月。
她静静坐在那里,千万年来一动未动,任凭泥沙在身上越积越厚,渐渐长出潮湿的青苔。
山里的雾气迎面袭来,遇冷尽数化作了水,浑浊的细水从干枯的发丝间汩汩流过,积淤的泥沙缓缓滑下遮住了她的脸,腥羶沉浊,污秽满面,她的容貌早已湮灭其中,却独留下一只银色的眼。
月白温润,光芒浓郁,自高天倾泻而下,将世间万物尽数笼罩在内,数万年的光阴里,人们都已习惯了她的存在。
直到那一天,人们辛劳整日,各归其室,方才睡下不久。
风忽而焦急地敲开人们的窗,说再也寻不到她。
人们纷纷踉跄着从屋内跑出,天地喑暗,伸手不见五指,果然全没了她的身影。
风儿钻进人们的耳朵里,那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她最后的话。
“他的一生太长,我们都是过客。”
故事讲到这里,我忽然从梦中惊醒。
“我见过她的。”
“她是谁?”
白云何出入?九龙在上素蜺吐。
中有五彩烟涛大泽地,百色缭绕飞云浦。
胡为乎此好颜色,而通之於云谷?
在春之华,秋之叶,冬之雪,夏之木。
四时之风复来吹,山河皆抟沙,散之遍处处。
沧溟万里一长啸,彩沙乱飞如米粟,
扶摇直上九霄中,共雨同风并入谷,
谷深时有波,厥有仙子中安卧,
云雨塑成婀娜身,沉梦不知朝与暮。
瓠犀轻启吸天风,丹沙簇簌咸池满,尔时身与流彩俱沉浮,
故青蛾在眉,玉絮在眼,虹霓在发,璀粲在服。
春来已潜寐,秋去人方寤。
步出星子梯,作别明月府。
仙子相逐彩云去,降其沙乎凝雨路,
泊如四海转蓬身,行迈飘飖千里足,
从风,动衣,鸣篪,交鼓,
江山白雪地,一任琼妃舞。
旋步来,历无草,清影去,芳华生。
罗衣扬沙散,纷繁春风天,
吹度几万里,降于山海间。
流彩翻飞兮复来下,沾染万灵兮俱生颜,
纤足步罗袜,席卷玉尘去,
翩翩萦舞袖,收罢人间雪。
婉彼佳人兮向何处?
一去南巢千里远,孑孑独立万山前,
天地身后自更替,仙子容貌无改迁。
唯有一身斑斓骨,换作玲珑冰雪颜。
拆凤髻,斜曳裾,脱绮襦,委珠钿,
南巢渐近天和暖,冰销身灭形难全。
更行更远无己,作云作雨成烟,
千丈峰头空死处,少年忽游在前。
嬉留语,侧身去,与风起,将摇举。
琼芳皆坠地,散落无人收,
衣上一片雪,覆白少年头。
春风自北向南,掠过大地。
它自由地穿行过山林旷野,一日千里,云朵河流尽数被它撇在身后,连鸟雀都追赶不急。
绵长的春风里,走来一位姑娘,着一身彩衣,和它一般的脚步轻盈。
我初见她时,冬日尚未尽,白雪积满山野,四周如凝脂般肃空静寂,她蓦地从天上坠下,掉进我面前的云朵里。
片刻之后,她晃荡着从云朵中站起,将周身拍了拍,宽大的衣袖一动,春风便起了。
绵长的气息绕过她的腰肢盘旋而上,倏而吹散了高处的云层,姑娘抬起头,面前忽而一片光亮。
晚照的夕阳温暖和煦,涌进她的眼眸里,一下黏住了她的目光。
她缓缓伸出手,朝着太阳的方向摸去,五彩的沙粒从袖摆间簌簌掉落,撒在云上,将白色的云朵染成了绚烂的霞。
而后她的脚步动了,如本能般朝着温暖,追赶起南去的太阳。
日光咫尺,触却不及,姑娘着了急,纤足愈走愈快,春风便追随她的身影,一路疾吹南去。
斑斓的沙粒本附了一身,随着摇曳的躯体剥离脱落,扬散在辽阔的天空里,纷纷铺满身后的山川。
沙粒过处,粘红了花,染碧了木,抹黄的泥土里,抽绿的草芽漫山疯长,新鲜的色泽紧跟上她的脚步,自北往南依次盛放在山河大地。
姑娘行经冰冻的密林雪原,涉履幽暗的渊潭沼地,又攀上无穷无尽的高山,蹚过深不见底的大河,绵绵几万里的纤细脚程,她的路蔓延在湿暖的春风里,在不坠的夕阳中,在广袤的世间各处。
我跟着她,时远时近,看着她身上的彩砂越落越稀,足下的雪却渐渐粘了一身,从鞋袜衣裙,到手颈眉眼,眼前的姑娘色彩越走越少,身体越走越白,脚步也愈发沉重,可她自始至终未曾言语,只是望着太阳,并朝它一路奔去。
南下已千里,天气渐渐和暖,大地也少了积雪。
日光照在她的身上,逐渐变得炽热,丝丝融化着她冰雪的身躯。
不知疲惫,奔走不息,绛紫的霞光里,姑娘的身体越来越轻,慢慢凌空而起,升腾成天上的云,又被风吹散,飘零成细碎的雪。
夕阳终落下,皎色的明月升起,落下的雪花如月光般洁白纯净。
春风继续南行,而姑娘再也未见。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
不知走了多久,抵达南巢,又是黄昏时分。
这里是阙陵的最南端,与望都隔着几万里的山川,霜雪悉不能至,四时春色盎然。
再往南已是数不尽的穷崖绝壁,片片怕是有万丈高,下不见趾,上不见峰,阻了所有去路,长风在此断绝,我亦随风降于此地。
南巢并非一座城,而是一片杳无人烟的荒原,自那个有名的履癸开始,这里便成为了放逐者的拘所。
偌大的旷野上,晚阳尚未入地,人们早早挂上了新的月亮。
黑夜险峻,诸恶遍地,千年的争斗里,人们为了生存,依着传说中曾高悬在半空的那只眼的模样,在天上做了个月亮。
每日黄昏,圆盘一样的风筝被铺展在整个平野,数以万计的人们聚集在此,一一拉拽起系结风筝的长绳,互相吆喝着朝向西方大步奔去。硕大的圆盘随之离地而起,越升越高,穿过云层,缓缓飞向遥远的天际。而后人们将多余的绳索盘起,一道一道扎紧绑死在大地各处,任风去来,圆盘便始终飘游在西北的天空。
夜色已至,天河的水自远而来,逐渐漫上盘面,潮汐涨落有时,月亮圆缺不定,萤虫聚散其中,变成了月亮的光。
四野昏暗,月光初明,短暂的失焦之后,我看见了前方的路。
蜿蜒山路的尽头,一棵参天的古木突兀地伫立在空旷的原野上,却不似寻常古树般遮天蔽日,虬结的枝条反倒根根直上,插破云霄,几近触碰到了月光。
我从远山走近,忽而听闻一阵低语。
“不是她,”枝叶沙沙抖动,声音从中传来,“仍不是她。”
仔细寻去,竟是这树在喃喃说着话。
“曾经啊,年复一年,我从初春的旷野中醒来,看着她的背影在我的视线中慢慢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他看着我,却又似未曾见我。浑浊的双眼直视前方,仿佛已透过我看向身后的长路。
头上的月被他的枝叶剪缺,银白的光从枝桠间透出,弯弯一阙,皎洁明澈,当真像极了梦里那笑着的眉眼。
我看着看着,不禁愣了神。
“数百年来,每个冬末她都会从我身边经过,我却从未见过她的脸。”
“直到那一天,我强忍着睡意,睁开眼时尚是深夜。围着我的,是白茫茫的冬雪。我哆嗦着放眼望去,四野广阔,却渺无人烟。”
“而后日光初起,在稀薄的光晕里,我终于见到了她。寂寥的、单薄的人影,一身雪白,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朝我走来。”
“她的脚下,沙粒起伏,铺就成斑斓的春路。纤瘦的足尖点过冻结的河岸,静止百年的冰,轻轻晃动成了水。”
“她越走越近,手足渐渐变得剔透,攀上这里的高丘,素净的面容覆染了层层寒霜,走过那个桥尾,连满头的青丝也落成了白发。”
“她的身前依旧万籁俱寂,她的身后早已花虫鸟兽欢鸣一片,可是啊,她从未回头。”
“走过这里时,她低下头,好奇地看了看我,银白色的瞳孔张合,昏暗的天地间倏忽淌过一汪明亮的星河。”
“那一眼,我记了五百年。”
“而后这里逐渐变得温暖,终岁都没有了积雪,我也无需睡眠,可她却再也没能走到过这里。”
“过往的鸟儿告诉我她就住在西南的天空上,可无论如何拼命,我的枝叶都长不到那里,也再未见过她。”
......
参天的枝干下,他说着他的姑娘,我看着我的月亮。
不知不觉,我竟与他于此呆了一夜,低下头,白亮的月或圆或缺,撒了一地,沾了一身。
晨起之时,我离开他继续南行。
他告诉我,传说中那只载人往返天地的不系舟,数百年前被风浪吹来了这里。
它日日徜徉在南巢以南无垠的大海上,兴来便化作藏身烟气,吞云吐雾的海怪,与过往的客舟相逐嬉戏,你若涨潮时站在海岸大唤一声“蜃来”,它就会驾着潮水,送你前往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答应了他前往寻它,然后去到那天上看看。
既是为他,也是为我自己。
曦光渐亮,荒原辽阔,我已走去很远,绵延的春风里,只有他仍在那里呢喃。
“你看啊,花开了,雪化了,你回头看啊。”
风浪起时,山即是海,海亦是山。
吾等坐舟中,后不能坠,前不可攀。
轰鸣如雷雨,颠簸乱本心。
吾等似苇叶,生不能定,随浪与浮萍。
海不安睡,我亦如此。
船越行越高,陡然发现,此处的月亮,却是别处的星辰。
很多年后,在白云间的深处,长长的星河尽头,我终于见到了她。
那是一片宽阔的水域,晴雨不定,烟潮澎湃。
五色的砂纷纷落下,堆积成广袤的海,四时的风往复来吹,浪花飞溅,彩砂流动,处处荡漾着绚烂的波纹。
她就睡在这一片斑斓的海里。
水涨上来,流光溢彩,斑驳陆离,缤纷的色泽染透了她的肌肤。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有清明风至。
她从海中醒来,便又落进今岁的春风里。
自北向南,随风同往,她的衣裙卷动,逐次带走了满地厚积的冬雪,周身的彩砂纷纷落下,播撒开一路绵延的春色。
而后山河冰解,地生百谷。
生灵万物从世间各处醒来,欢脱地奔跑在春天的大地上。
只有她越走越轻,越走越白,渐渐升腾成天上的云,又被风吹散,零落成淅沥的雨。
雨流进天空里,落回大泽中,来年新的她又会从中苏醒。
徒有来路,却无归途。生生世世,永为桎梏。
我坐在岸边,伸出一只手,抚平了她轻皱起的黛眉。
“你还没有名字吧。”
“他让我告诉你,人们啊,都叫你谷雨。”
“每年的清明之后,人们都会学着你的模样穿上色彩鲜艳的衣裳走街串巷。”
“他们说,那叫走谷雨,可以保佑来年顺遂丰裕。”
“七月初一日,早雨,抟摇百余里,抵云脊岭,山峻路狭,舍舟步行。又十余里,豁然开朗,见万鼓刃立,凌薄苍茫,呼之无人,击之无声,不知其用,悻悻而去。”
“到了哦。”
眼前人影重重,在我身边依次坐下,我却看不见他们的脸。
我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似已跋涉了很久很久,又好像从未离开过此地。
我恍惚地挨在他们身侧坐下,明明衣袂相贴,却又离得很远,无论怎样都触碰不及。
众人静寂,杳无声息,片刻的失神之后,我开始左右张望起不能领悟的一切。
我的眼前,古老的沙粒在天地间往复流动,杂乱无章的色彩相互堆叠,我正同众人一道,踩在深浅不一的光晕里,昼夜于我等脚下跌宕起伏,明暗不定,转瞬即逝。
身前身后,皆是虚空。我伸出脚,便同时迈往四面八方,踏出一步,即回到原地。
“路还未成,今时与未来果然尚有无穷去处。”我的心中忽而一动,正欲再试。
“乐起,”不知何处忽而响起低沉而又威严的人语,“噤声。”
“击鼓。”
他的话语方落,轰鸣的鼓声自虚无中骤然一响,撼天动地,振聋发聩,我坐于其中,不禁周身一颤。
万千精壮的男人们赤裸上身,成排肃立,依次高举起硕大的鼓槌,整齐划一地敲向各自面前高支起的鼖鼓。鼓点初时渐渐,忽而转急,穿雷崩云之声滚滚而来,纷纷震落半空中漂浮的尘土。时间渐渐消逝,浮尘在脚下凝结堆积,一层又一层,将虚无的空处缓缓覆盖成广袤的大地。
我似乎曾见过这样的场景,所以并未太过吃惊,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越堆越高的沙粒,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依月排之,石磬编钟各一。”人声蓦地又从不远处响起,却不似先前那般庄严寡淡,落字间抑扬顿挫,隐隐藏着些许兴奋。
金石之器从高空依次垂下,由小及大,或圆或缺,蔓延千里,不见尽头,只在端处略微上弯,冒出一瓣新叶的嫩芽。
“拊石,”那人声停顿片刻,忽而急促起来,“奏舞。”
鼖鼓一止,金石之声接踵而来,高低不一,大起大落,响彻云霄,霎时震碎了半空中五彩斑斓的砂,彩砂簌簌而下,化作漫天瓢泼大雨,覆盆般倾倒进新生的大地。鲜艳的色泽在大地各处渐渐淤结,沙漠、冰原、火山、沼地......一片片形态各异的地貌积聚糅合,于此诞生。
五彩纷呈的大地上,一个又一个的人儿从我的身边兴奋地站立起身,叫喊着跑进其中。日光之下,人越聚越多,随着乐声扭转腾挪,俯仰冲踢,忽明忽暗,忽高忽低,不断踩踏着新生的大地,赤足过处,高则成山,平以成地,陷而为谷。我坐在渐渐隆起的山头,看着他们不知疲倦的手舞足蹈,光将他们晃动的影子投在地面,变成了世间各异的生灵。
“和琴瑟,和琴瑟。”狂欢的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句,所有人大笑着一道起哄应和起来。
乍一受惊,我猛地回过神,见他们都朝我看来,微一低头,就看到了手边横卧的琴。
“在发什么呆呢?”一句清脆的声音蓦地在耳畔响起,而后一只纤长的手从天边伸来,轻轻拨动了我面前的琴弦。
弦的一端在她指尖,另一端降在了脚下的大地,千万的弦丝丝缕缕,与世间万物连成了线,姑娘的手将弦一拨,地上的生灵都随之动了起来。
古乐交响,大小弦动,绷紧的丝线相互搭接碰触,世间万物于颤动间形成了彼此最初的联系。
“是你。”
缠绵婉转的琴瑟声里,我突然认出了这个声音。
在那么久跃尽山海的找寻之后,她就这样突兀又自然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陡然抬起头,却不见她,在我面前只有这一双凝脂般的手,遥遥而来,捻挑起落,连绵不绝。
惊讶慌乱之中,我猛地扑上琴面,死死按住了抚在弦上的指尖。
“呀,哥哥今日怎地这般失态?”
乐声断了,姑娘轻轻嬉笑一声,却也不将手挣脱,任凭我握在掌中。
我攒紧她的手,急切地一把拉起,想要将她拽至身前,我想看见她的脸。
哪知方一用力,掌心的柔荑顷刻散作了迷离的雾气,一下遮住了我的眼。
许久之后,我从雾气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隆起的山坡上,周遭的人影早已散去,她也全然没了踪迹。
我迷茫地从草中坐起,我的眼前,夕阳正在缓缓下沉,天地静寂无声。
辽阔的旷野之上,只剩万鼓耸立如林,却再无人奏响。
正是:
初上青天寻旧步,足到一点尘来处。
梦中忽闻潮水涨,醒时水满春山路。
“适有云梦,地八百里,犀兕麋鹿满之,花草长生于岸。”
白云间的最高处是一座山,山里有许多河,无论沿着哪条河,都能走到云梦之泽。
还在山头之时,我见到了一个人,孤身站在遥远的天边,万川的尽头。她微昂起头,静静地看向我,身形衣着全都藏在蒸腾的水汽里,却面容清晰。
我不及思虑,慌忙催动客舟顺流而下,一泻千里,远在天涯的人,瞬息间就已近在咫尺。
白浪起伏,颠簸不定,我抱紧船舷,再睁开眼时,水流早已变得平静,小舟正停在浩渺的湖面上,我的身边,锦鲤成群游过山岭,白鲸与鹿玩耍嬉戏,落花从眼前的枝头飘下,扑翼成了蝴蝶。
这里便是云梦之泽,万川再此奔流汇聚,草木繁茂,生灵熙攘。
我跳下船,那人却不见了,落地的声响惊起一片草中的萤虫,虫儿只只振翅乱飞,萤火浮光撞入怀中,又纷纷掉进河里。
波平如镜的水面上,倏忽一河的星光。
“你看着它们飞得很慢,可是在世人眼里它们飞过只是一瞬。”
我循声回过头,身后是一片坍圮的墙垣,翠绿的松萝早爬了满墙,风一起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松萝中一个纤细的躯体若隐若现,仿佛人在雾中。
人影停顿片刻,朝我走来,是个年轻的姑娘。
“祚庥?”姑娘蹙了蹙眉,疑惑地看着我,“我才欲前去叫你,你倒先来了。”
“你是?”我低下头,将她上下看了个遍,面前的姑娘似曾相识,却话到嘴边,就是回想不起。
“这是我挑中的地方,你可不能同我抢,”姑娘秀眉一扬,也未搭话,只瞪了我一眼,弯下腰捡起几根散落的竹条,“若是无事,便来帮我的忙。”
我看着她麻利地捆起竹条,背在身后,而后拉起我的手,快步穿过了那片墙垣。
往后的日子里,我每次见她时,她总在忙个不停。
取土烧窑,泥水和浆,一砖一瓦都亲力亲为,耗费了数年的光景,搭起了这个小巧的院落。
又没有用任何神力,在院后徒手挖了一个池塘。废寝忘食,一干就是几十年,待挖成之时,被人问及,突然一拍脑袋:“我忘了。”
好不容易将这些尽数忙罢,她却丝毫清闲不住,在院子的前后都种上了花,不同色彩的萤虫被花香从天外引来,聚散离合,穿梭起落,变成了天地间绚烂的光。
这个小池塘,她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云梦之泽。池塘前的屋舍,她斟酌片刻,亦取了个“花局里”的名字,倒也算应了这一院的景。
一晃百年过去,院里已打理的七七八八,她又动起了院外旷地的心思。日日抱着药锄背起竹篓,哼着小曲儿早出晚归,渐渐的,她的花种满了更远处的山。
夕阳西下,我走进她的小院,看见她竟难得的安静,盘膝坐在屋顶,看着西边愣愣出神。
“作庥,你看,”她见我站在门前,突然站起身,朝我用力挥了挥手,“原来啊,人间的霞都是天上开的花。”
“都是你种的?”我看着被簌簌从房顶震下的尘土,悄悄退后了两步。
“对啊,这可都是我挑了许久的花种,东山的叫朝颜,西山的叫夕颜,”姑娘昂着头,既骄傲又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好看吗?”
她站在夕阳前,光晕中的身影似近还远,飘忽不定,绛紫的霞光倾盆而下,将她淋湿剔透,仿佛站在雨中,一下晃花了我的眼。
我蓦地一呆,我好像见过这个场景,却思来想去,始终难以忆及。
“你就爱你写的那些美人,”见我有些心不在焉,姑娘满脸不屑,轻撇了撇嘴,“你又怎知这一草一木不是红颜。”
春天到了,花草都发了芽,她躺在山间,闲来无事,又动起了新的念头。
于是,不过几日的功夫,她便从不知何处讨来许多的鱼虫鸟兽,养在前后院里,而后几百年再未出这院子,仔细观察生息其中的每一个生灵,一看就是很久。
渐渐的,这荡漾的碧波把她黏住了,她原本平静的眼中,生灵涌动,万千澎湃。
这日我路过时,生灵们正在池中玩耍嬉戏,她就蹲坐在岸边的礁石上,拿着张绢纸伏在河面。探头看去,水里游动着许多金色的游鱼,是绚烂的纹路,是婀娜的躯体,深邃的墨迹点在双眼,日光照下,神采熠熠。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她几句念完,轻咳一声,金鳞吓得从水中,一下游进纸里。
姑娘开心大笑,摸着纸上新生的字,突然回过头,看向了我:“你先前带来的那个小丫头,这次没与你一同来吗?”
“小丫头?”
“我还要谢谢她呢,她的笑声将这些小家伙都开了智,”姑娘疼爱地抚摸着纸上摇摆的游鱼,“若无她来,我的院子定不能如此有趣。”
“那个小丫头,她是谁?”我心中一凛,猛地直起身,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凤飞天外,求凰自来,”姑娘笑了笑,低下头,自顾自地又写了几个字,“莫急莫急。”
那日的黄昏来得比往常更早些,她抬起头,看着远处袭来的暝色,忽然开了口。
“既是心意已定,就莫要犹豫不绝。”
“为了它们,”姑娘怜爱地看着满院的生灵,“我也与你们同去。”
我还未回过神,她一个翻身,跳下礁石,落在我的身前。
而后俏皮地在我面前站定,学着侠士的模样双手抱拳。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我再看她时,她已不见了。
身侧是一片偌大的湖,花草树木疯涨拔高,鸟兽鱼虫繁衍不息,一个个生命在此往复循环,创造和毁灭的更替速度惊人,却不见任何人迹。
我正站在一处破败的院子前,脚边掉落一块残缺的牌匾,我弯下腰,擦尽其上沾染的泥,露出了“花局里”三个锦绣大字。
“姜嫄?”
我突然记起了她,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然后呢,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又去了哪里。
门环惹了铜绿,阶前长了青苔,墙垣倾颓,檐顶残破,光漏进屋内,照出满室的尘土。
风来孤竹,疏影摇动,斜照在床。
婀娜是她的身躯。
簌簌是她的低语。
仿佛她仍在那里倦懒的睡着,还不肯醒来。
青天有高月,晃迹山海间,
忽而生明灭,抖下一团雪,
红瞳双立耳,嚼蕊蘅兰前,
原是白玉兔,贪玩下人间。
跳脱冰蟾宫,去逃明月殿,
空留谪仙子,独守广寒天。
广寒多清冷,生人无复见,
孤悬万丈外,怕知夕与年。
世人拜秋月,求取好团圆,
可怜月中人,不敢问婵娟。
出了云梦泽,是一片开阔的谷地。
谷中有一片废弃的村庄,荒草生了丈把高,处处都是断壁残垣,早已没有了人迹。
长风吹过空旷的街巷,有低吟的歌谣在旧道中往复回荡。
可这山野四下无人,又是何处传来的歌声。
趁着夜色未至,我依着模糊的记忆朝前走去,半空忽而传来一阵巨响,我抬起头,一只雪白的大鸟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我的头顶。它绕着村庄盘旋片刻,忽而一声啼鸣,收拢起遮天的双翼,猛地扑向地面。霎时狂风卷地而起,掀翻了一路高过人顶的杂草,漫天的沙石飞砸乱滚,扑面而来,我赶忙捂住口鼻,伏在地面,不知过了多久,风沙终于停了,我睁开眼,落土飞岩之中,方才的那只鸟儿竟就伫立在我的面前,低首敛翼,变作了一栋高耸的屋舍。
洁白的墙面,琉璃的砖瓦,纤尘不染,光彩熠熠,在一片灰埃的废墟中,着实引人注目。
低垂的屋檐下端坐着一个人影,我快步走近,却是一个娇小的木偶,因为年久失修,绘制的面容半已脱落,露出许多细微的木头裂纹,荒长的蔓草如衣裘般包裹住它的身体,它就静静靠在椅背上,仿佛睡得正香。
木偶的背后便是房舍的正门,晚风徐徐吹来,一盏盏点亮了厅前的红烛,朱扉半掩,帘影摇动,忽明忽暗的门楣上挂着块古朴的牌匾,鸾翔凤翥,笔走龙蛇,书着“垂天居”三个大字。
“果然没找错,确实是这里。”我哈哈一笑,又不禁摇了摇头,“这家伙口气还是这么大。”
“偃师,偃师!”我隔着门帘,大声喊道。
屋内没有丝毫回应,倒是方才的那具木偶,说到那人,忽而鲜活。
它轻轻摆动了几下僵硬的躯体,又低下头,拍了拍周遭的泥尘,而后在我身边站起了身。
“偃师啊,”木偶缓缓舒展开四肢,如同真人般伸了个懒腰,“他已经走了很多年。”
“他去了哪里?”
“他说他去寻找这个世界的支点。”木偶边咬着手指,边仔细看着我,竟似在认真思索,“他说若是找到了,那里会叫作安隅城。”
“他可还曾提及过些别的。”
“嗯......”木偶明显停顿了一下,“偃师走前曾说,若大人您来时天色已晚,又无他处可去,可在此留宿一晚。”
“这是他的原话?”
“这个......”木偶突然嗫嚅起来。
“无妨,你尽管说。”
“这厮没什么朋友,也没啥实用的本事,他日归来多半要露宿荒野,若是碰上了,你便替爷可怜可怜他,赏他口热粥吃。”
“......”
“屋内已多年未曾打理,请您在此稍候片刻。”人偶说罢,挠了挠头,残缺不缺的面容上,竟似带着些许的笑意。它缓缓转过身,拉起帘帷,走进屋去。
“大人,请进。”片刻之后,屋内传来木偶清脆的声音。
我走至门前,一片羽毛从屋檐垂下,恰好挡在我的面前,我伸出手方要摘下。
“大人勿动。”房中的木偶突然大喊一声,“那片羽毛是维持平衡的机关,摘掉的话整个屋子就会坍塌。”
我闻言顿时吓了一跳,赶紧缩回了手。
一踏进门,一阵热风拂面而来,屋内竟温暖如春,霎时驱散了屋外的晚寒。
我站在门边,四下望去,房内空无一物,不知什么液体正从房中各处汩汩流下,顺着各种起伏的斜坡将满屋的灰尘都冲进地上裸露的洞口,而后洞口吱呀闭合,温暖的气流将残留的水迹瞬息蒸干,顷刻之后,房间就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
接着一道道隔墙从地板中依次升起,将房子隔成了好些个居室。每个居室之中,床柜、台案、桌椅...各类木制的家具全都从地板和墙体中折叠了出来。
于我立足之处,也缓缓升上了一张精致的案几,一只只木制触手从桌肚的夹层中伸出,正从体内拿出各种热气腾腾的菜肴,一一摆上了桌。
方才的人偶坐在案几前,轻轻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我。不过片刻的功夫,她竟换了身衣物,又补上了妆容,如今哪怕近在咫尺,上下看去,已与真人无异。
“你是...琉璃?”我看着面前这张异常熟悉的脸,一下惊住。
“作庥大人,好久不见。”名叫琉璃的人偶欠了欠身,摆了个入座的动作。
“你不是偃师的妻子吗?”我也不客气,顺手捞来张座椅,在她面前坐下。
“是呢,”琉璃看着我,甜甜的笑道,“没料到吧,我竟不是真人。”
“偃师走时怎会没带上你?”我好奇地问道。
“我本是兴之所至做出的身体,”琉璃卷起一截衣袖,苍白的手臂上已爬满难以掩盖的裂纹,“既难成,又易碎,经不住太多折腾,所以才取了琉璃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接连数日都只靠着山果饱腹,面对着突如其来的饕餮盛宴,我的心思全都落在眼前的餐盘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当真有些难以下箸,“放心吧,偃师他很快也该归来了。”
“哎,大人您慢些吃,”琉璃无奈地看着我一顿牛饮,突然一拍额头,“说着说着,差些又忘了,大人您先用膳,我去检查一下偃师留下的机关。”
琉璃站起身,匆忙向我行了个礼,便一溜烟跑进房子拐角处的一个隔间。
我将一桌佳肴吃得七七八八,见她仍未回来,突然好奇心起,也蹑足走到那处拐角,探头望向房内。房间本不小,却被一个巨大的机械占据了大半。机械的支臂从墙体各处垂下,打开了房中满铺的木板,露出一片裸露的大地。
琉璃正踮着脚趴在机械的外壳上,侧耳听着每一处运作的声响,而后仔细清理起上面附着的微尘。
我也学着她的模样,侧过耳朵,细细听去,随着机械的运转,大地由近及远,传来一阵阵齿轮转动的声音。
又过了片刻,等到每处都查遍,琉璃方才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
“还好没事儿,不然等偃师回来怕是又得念叨我。”
“这是?”我站在门外问道,突如其来的声音竟吓了琉璃一跳。
琉璃不由地踉跄几步,摇晃中踢翻了几座脚下的高山,露出了一根根深藏其内的转杆。
“糟了。”琉璃连忙蹲下身,捡起四处散落的土块,重新垒起一个个高低不一的峰峦。我心中过意不去,也赶紧弯下腰帮忙。泥土干硬,难以粘聚,屋内又行动不便,二人忙活半晌,终于将那些转杆全都埋住。
我抹了抹满头的汗,与琉璃对望一眼,便一同默契地慢慢倒退出房间。方才出了门,二人就都瘫坐在地,看着彼此满是泥污的脸,忽而相视大笑。
“大人您还记得吧,那时的我们随着乐曲起舞跳跃,踩踏出这片最初的大地。”正歇息时,琉璃看着正在哐当运作的机械,突然开了口,“可那时的大地啊,还只是一块死物。在你们走后,偃师带着我走遍大地的每个角落,在各处都埋下了大小不一的齿轮。而后随着齿轮的运转,江河开始流动,四季有了更替,人间也渐渐开始变得日新月异,沧海桑田。”
“那这个又是什么?”我看着那巨大的机械,突然在它的顶部发现了一道线,线上的一处点了个细小的红点。
“大人可别小看这条线,”琉璃满脸自豪的说道,“只要精度足够,这样的一个点,便可记录下整个人间的信息。”
我听得一知半解,好奇地看向她,她却先移开了话题。
“这些物件不过体量大些,并无稀奇。您知道偃师他这数千年来最满意的作品是什么吗?”琉璃伸出手,轻按在她的心口,“它在这里。”
“大地稳定之后,偃师又依他人所托,把齿轮加进了当时尚未稳定的生灵体内。大大小小的齿轮和管道互相连接成复杂的结构,偃师好像将它们叫作肝肺脾肾之类的名字。所有齿轮结构都通向相同的地方,偃师说那里叫心,是世间万灵的归宿。”
“这是世上的第一颗心,”琉璃低下头,双手紧扣,停在胸前,“他将它给了我。”
“说到这颗心啊,我还得感谢您的妹妹。”琉璃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
“你见过她?”
“不,我只是听过她的声音。”琉璃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笑声,让我开始有了人类的感情。”
“本是有两颗心的。”琉璃顿了顿,见我听得认真,便继续讲道,“偃师除我之外,还做了另一个偃甲。它与我不同,用的都是最坚固的材质,以便帮着偃师搬动大地上杂乱又沉重的山峦。它与我一同听到了您妹妹的笑声,而后也有了自己的情感,却变得不能长久使用。感情越强烈损耗越大,能使用的时间越来越短。偃师别无他法,只能同时做了数个复制品,打算在他不能行动之后替换它。却被它提早发现,它带着一身的偃术叛逃下界,跑进了一个叫作靖冥山的地方,而后死在了那里。他的那颗心啊,据说最后被一个叫魅生的女子偷走,从此再也不知下落。”
“在那之后,偃师又做了许多的偃甲,再去找您时,您和妹妹却都不见了。他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里,埋头研究了数百年,可惜啊,他只能让偃甲活过来,却再也没能让它们拥有情感,始终功亏一篑。”
“我的妹妹,她已不见了很久。”
“大人也在找她?”
“嗯。”
“这样的话,若是没有别的打算,大人可先去忘川,”琉璃低着头,思索了片刻,“虽然多年未曾去过,那里应还住着些大人的旧友,或许他们会有您妹妹的消息。”
“忘川蒿里?”我听到这里,忽而恍然大悟,“我怎会没想到,从此地如何能去?”
“大人您瞧着太过劳累,今夜先去休息,”琉璃站起身,微微弯下腰,朝我道了个万福,“步行太远,我送大人一程。”
她款款走至门边,轻轻扭动墙上的机关,轰隆一声,屋子转瞬间变成了一条大鱼。
琉璃抓住面前的手杆,而后用力一推,大鱼一个摆尾,一下从旷野中跃起,钻进了云梦大泽。
“鲲鲸喷荡,扬涛起雷。”屋内一阵剧烈颠簸,琉璃见我慌乱间紧抱墙柱,不由抿嘴一笑,“大人,坐好了。”
宽阔无垠的大河上,鲲鹏水击三千里,一路奔向被火烧红的天。
“路荒且长,行及三更,水声绕枕,明星在侧,卧之居居,昏然成寐。方舟泛荡,溯游而去,两岸连山,入我梦来。”
天上有许多河,最有名的一条叫做忘川。
没有人去过那里,能去的只有梦境。
那夜入睡后,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我体态轻盈,顺着流水,飘上天际,飘进了忘川里。
径深雾浓,无人往来,蒿草长满了河的两岸。
蜿蜒的河道里,水流不深,却有着好闻的异香。
我在河中飘荡许久,一簇微亮的火,忽而照进了我的眼。
火光在蒿草的罅隙中摇摆不定,隐约透出一片房屋的尖顶。
争执声?
我正朝着火光望去,那里却突然传出了嘈杂的人响。
在这幽静的夜里,更是刺耳。
我心中好奇,足尖轻轻一点,便飘上了河岸。
方在一株蒿草上停住,就瞧见了一个古旧的院落。
院落门户洞开,一个黑色的身影正骂骂咧咧地向外走出,而后“砰”得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我站在暗处,看着那个黑影渐渐走远。
片刻之后,屋内传来了一句慵懒的人声。
“回来了?”
“无那?”我一下听出了这个声音,“这么多年,你还住在这里?”
门未关严,我轻轻一拉,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
“止步。”飘忽的人声不绝传来,“你知道的,你独自来,我可不会见你。”
“如是那丫头同来,我倒可以通融一下,”那人似回味般咂了咂嘴,“你们这些泥物,不要踩脏了我的院子。”
“......”这副张狂的态度,倒是和记忆中的模样对上了。
“我的妹妹不见了,我在找她,”奈何人在屋檐下,我只得站在门外,伸长脖子朝着院内探去,“你有她的消息吗?”
话刚说完,一团绢纸精准地砸在我的脸上。
是新做的画,还未干透,潮湿的水汽渗透纸背,扑面而来。
“展开它,”无那的声音不紧不慢,飘进耳中,“你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座烟雾缭绕的山?”
“再看。”
“漆黑的夜里,无数的人聚集在此,变成了山麓中密密麻麻的黑点。”我正仔细观察着画中的细节,却突然一愣,“动了,黑点动了,他们全都抬起了头,看向了山的方向。”
“然后呢?”
“山间的烟雾散了,他们的眼中全都亮起了光,光芒闪烁在大地各处,转瞬照亮了所有的山川大海、日月星辰。世间万物在他们的注视下逐渐成形,变得清晰。片刻之后,静默的人群突然喧嚣沸腾,大家纷纷叫喊着爬上了山野,熙熙攘攘,载歌载舞,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红晕,欢声笑语回荡在整个大地。”
“是吗?你倒是看的比我清楚,”无那的声音仍旧平淡,“她就藏在这幅画里。”
“这是何处?”
“人间。”
“对了,再送你些东西,免得你又说我不近人情。”空中又飘来几张画卷,我打开一看,上面画着几张身形全然不同的女子。
“应是她来的那些时日画的,或许是她,或许不是,早记不清了。”
我一张张仔细看过,却认不出她的脸,正欲再问,院中忽而起了阵风,将我一下刮出门外老远,
“我所知之事已尽,去寻你妹妹,莫要在此扰我。”
我飘在半空,回头看去,院落正中的二楼外廊上,不知何时亮起了灯。
“你该知道的,我除了这里早已无处可去。”一个白衣男子站在灯下,被屋檐的阴影遮去了眉目,只听得到他隐隐地低喃,“该去作画了。”
一滴水墨落在画里,析离扩散,泛成一圈斑斓的环。彩环缓缓沉进尘世里,变作了大地上的虹。
砚空自有风研墨,夜深当遣月掌灯。
提笔需上凌霄阁,不见江山画不成。
我抱着画卷,在半空中越飘越远。
在那灯光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一只手忽而拽住了我。
我回头一看,竟是方才那个忿忿不平摔门而去的黑衣男子。
“好你个作庥,当真让我好找。”我还未站稳,男子满面醺红,朝着我一顿吹胡子瞪眼,“你家那丫头拿走的舞,还要借到几时?”
“啊,什么舞?”
“一本《霓裳》,一本《绿腰》,哦,还有一本《剑器》。”
“她未还来吗?”
“我还会匡你不成,”男子左摇右晃,似是醉得不轻,在上衣中摸了许久,掏出一本满是酒渍的册子,“我这可都记着,你休要学无那赖账。”
“无那?他做了什么?”我听到这里,突然好奇起来。
“啧,无那这人,你知道的,这千万年来,他从不让任何男人进他的院子。有天却突然传书与我,说新得了几坛佳酿,要请我喝酒。”黑衣男子突然一顿,打出了个悠长的酒嗝,“当时馋酒得紧,又正好能见识一下这个传闻中的院子有多金贵,也没多想,就跟着信鸟去了。”
“谁知几杯下去,他便要与我打赌。他说给我十年,让我数清这画中人物。”
“我正喝在兴头上,自然不服,一来二去,便应了约。”
“结果我输了,”男子哼了一声,恨恨地说道,“人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又如何数清。”
“我将魅生一舞输给了他,后来酒醒,却再也记不起,谱不出了。”
“每次去问他,他都不认。”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这舞是什么模样,但既然令我如此念念不忘,定是极好的。”
“你的那些舞,怕是带去人间了。”
“什么?”
“我的妹妹不见了很久,无那说她去了人间。”
“人间?”黑衣男子摸着脑袋,琢磨片刻,“那可不太好办,看来又得去麻烦小端云了。”
“小端云?”
“哦,新认识的小兄弟,酒酿得好,人也豪爽,很对我的胃口,好像还是什么人主,找个人应该不难吧。”黑衣男子一提到酒,又不自觉地咂了咂嘴,“总不能让人白跑,便把那《八佾舞》翻出来送他,六十四人排上一排,也给他热闹热闹。”
“我也要去人间,”见他回身要走,我连忙叫住他,“如何能去?”
“人间?你该去问东君啊,问我作甚,那不就是他倒腾出来的。”他嘿嘿一笑,随手将我抓起,一下丢进河里,“去吧,沿着河找找,他一定在。”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水中,也不知漂了多久。
直到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河边,正拿着岸边的石块反复雕琢。
见我漂在河里,他微微一笑,顺手将我捡了起来。
“作庥,何时回来的?”
“东君?还真是你。”我甩了甩满身的水,而后蹲下身,拿起了身边的石块,“这是在做什么?”
“好看吗?这些都是我做的星辰。”东君在我身边蹲下,轻柔地擦去石块上沾染的泥尘,“真正的星河太远了,他们见不到,所以我做了这些给他们。”
“先将它们雕刻成形,再慢慢沉进河里,光照在它们身上,将影子投在大地,就成了世间的生灵。”东君弯下腰,在水中放下一块新雕好的石块,而后笑着看着我,“很简单的,要不要试试?”
“好。”我从他手中接过凿子与木槌,而后放平石块,仔细勾勒半晌,终于找好位置,在正面轻轻凿了一下,敲出一个缺口。
“这要刻到几时,”东君见我干得蹑手蹑脚,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塑造生命,你不妨再大胆一点。”
“勿怕,他们本就是一个整体,只是暂时分开了。”
“无论凿成什么样,终有一天,它们会重新聚合在一起。就像从未分开过。”
“这,可能吗?”我抬起头,看着散乱在河岸各处的石块。
“没有什么不可能,只是你等得不够久而已。”
雕刻的活远比想象中更为精细,我满头大汗地刻完一面,正要将石块翻转,却被东君伸手止住。
“可以了,”东君将石块放在嘴边,轻轻吹散了上面的浮渣。
“石块的暗面,光芒照不到的地方,我叫它浮槎。”
“每一个石块的浮槎都保留了独有的纹路,等到重归一体,它们便是每个生灵存在过的证明。”
“替它取个名字,”东君轻轻摸了摸我新刻的石雕,也将它放入河中,“它便会载着你一同离开。”
石块在河面浮沉不定,渐渐往下游漂去,他轻手将我放在石头上。
“归去吧。”
周身突然一阵晃荡,我猛地睁开眼,梦醒了,我正躺在温暖的床褥里。
我从床上坐起,迷茫的看着四周的木头家具,突然醒悟过来,原来我还在大鱼的肚中。
我出房门时,琉璃正在忙碌,桌上已摆好了热腾的饭菜。
“还没有到忘川吗?”
“什么忘川?大人您又在说什么胡话呢,”琉璃停下了手中的活,转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我们这不是正去往最南边您曾居住过的管城。”
三月来,春景美,花草长,鸟虫飞
天低云聚燕双归,小儿女檐下初相会,
怕是那倒春日头寒哟,人影儿紧紧又依偎。
归去徒恨这白昼短,一别今后再难忘,
小子思来想去久,托人送与把檀木梳,
是贴身的物呵,是私定的情,
深情莫辜负呀,一梳梳到尾。
雕花栩栩虫鸟兽,木齿疏密恰相投,
更有那怡人舒心檀木香,藏在青丝添滋味,
小女儿把玩心欢喜,日日梳发在妆台,
青丝愁长了又几寸,怎还不见来说媒,
原是又挑来朱玉翡翠挂梳背,才好与女儿姿容相般配。
窗外那声声锣鼓擂,送亲的人儿汪汪泪,
手中握着这檀木梳呵,
嘴里唱的是二梳那郎君与我举案齐眉。
转眼往来几十载,青丝梳成白发灰,
二人坐在妆台前,情谊仍似这檀木梳呵,
柔润在其外,坚固在其内,一生甘香气相随,
妻低头来夫抬手,万水千山窗前过,
三梳子孙满堂人高寿,何须怨那此生相思错予谁。
又一阵急流之后,江面渐渐变得平缓。
我吃饱喝足,四处晃荡,刚爬出鱼背,就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歌声。
顺着声音望去,原是琉璃正坐在鱼首,拿着钉锤在船板间修修补补。
大鱼在她身下舒服地摇晃着脑袋,忽地一下跃出水面,钻进了漫天的云烟里。
香风来处,一带峭壁巉崖,草木盘垂其上,岭角山花盛开,琪枝玉树,玲珑弥望,蔚然成观。
琉璃拉着我安坐其中,攀云陟遐,不过片刻,便见凫顶。
偌大的山崖栽满了桃树,大鱼穿行其间,打落了满枝的桃花,在我们身后飘散成不尽的红雨。
盘根错节的虬枝中,包裹着两块巨大的岩石。大风吹过,拂去了它们周身的尘土,显现出原本的模样。一块立在崖边,身姿嶙峋,盘膝而坐,形似耄耋老僧。而另一块跪坐其后,形影纤纤,顶有春花,宛如插髻。
“这里...”琉璃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咱们已到了桃止山啦。”
“桃止山?”
“喏,他便是这里的主人。”琉璃点了点头,指了指较近的那块岩石,“不过啊,他一直名声不显,大人怕是未曾听过。”
琉璃低着头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世间的人好像爱叫他欢喜罗汉。”
“欢喜罗汉...庆安?”我从记忆中所搜出一个名来。
“正是正是,时日太久,我都差点没能记起。”
“世间有许多供他的庙宇,我倒是见过一些,”我站在船头,大鱼不断朝前游曳,岩山似海潮翻涌而来,方才经过的崖尖已成了个微小的黑点,“他这是?”
“这个故事有些长了,”琉璃升起一张案几,在我面前舒服地坐下,“离管城左右还有些时日,大人若是乐意,我便讲来给大人解解闷。”
“好。”
“刚才那歌,便是他写给身后的那个女子的。”琉璃又从茶几腹中端上几叠小食,“我觉得好听,偷听了几回,便记下了。”
美人青罗裳,流连白玉墙,轻裾随风回,沾渥芝兰香。
细腰不盈手,袅娜大道旁,见人频含笑,公徒偕相望。
折旋出南门,闲步碧溪上,喧啾来百鸟,戢翼满衣裳。
绫罗披彩羽,织文就鸟章,倏尔因风起,遇山化凤凰。
将身飞丘壑,逐云过高冈,一翮千万里,天地竟翱翔。
行行复行行,赤足更何往?飘飖山河外,止在云雨乡。
躞蹀垂羽翼,降省下四方,云徂荡不息,白雨何泱泱。
朔风卷江海,青天奔浊浪,茫茫三千里,吞吐向大荒。
中央有桐木,随与天地长,高枝仰崔嵬,盘礴几万丈。
上峯凌霄汉,下趾通八邦,仙人从此来,耕居在皋壤。
银瓶澧泉水,都倾白玉浆,盘膝欲将饮,却见金凤凰。
林密白屋矮,锵锵不得降,绕檐已三匝,低飞向前堂。
凤凰一落地,惊作群鸟散,身露窈窕影,面换美人妆。
同郎一回顾,羞怯尽眉目,秋水双流转,向望琥珀光。
仙人忽而笑,招之来对饮,乍喜失本步,响屐绕中廊。
卒遇东风起,吹入西窗里,飘转又连翩,跌据仙人傍。
裙钗委砖阶,带垂罗衣解,衣解不得顾,蹙鼻寻酒香。
半池千寿水,十二琉璃缸,红碧长在口,春秋入肝肠。
一尊颜色好,酣语笑群芳,三尊觉地动,痴顽抱檀郎。
银浆满椒怀,细腰昵仙掌,相曳神君去,鸣啾辞都房。
出门登天路,干树郁苍苍,蹴踏上琼枝,抟摇飞大荒。
天东有嘉木,结子生瓠囊,仙人怀抱来,斫取下河梁。
五石瓠,横大江,剖之以为瓢,与尔同游无有乡。
子之扣舷兮尔为舞,高歌叫笑九霄上。天河横贯乎身俯仰,骖驾白浪乎顺风翔。
欲将临戏水,却嫌衫袖广,美人撕裙袂,濯足三川阳。
玉笋双尖垂,腾踔横波晃,溅泥积玄云,一夕雨滂滂。
倦困在中夜,累及倚儿郎,兴尽酣眠荒云上,大风过,青天响。
一夜盆倾雨,朝日升东厢。谁家彼姝子,往来织机忙。
裁缝百花锦,旋抽五色丝,一丝复一线,丝长织线长。
心劳亡日夜,伞绣盖骨张,织罢赠仙人,仙人久笑望。
竹伞遮云径,倾羞影在墙,伞上双鸳鸯,伞下有情郎。
凤凰本浊物,仙人乃清囊,行乐不知寿,长伴交阴阳。
一朝山河改,天地俱动荡,浊气不得升,清气不得降。
桐木中绝断,仙路莫能攀,凤凰鸣戚戚,振翅出高冈。
去地才盈尺,俄顷忽飘堕,怨怒伏泥地,恨天高难问。
徒受永别离,唯怨彼路长。一别似云雨,何处认高唐。
茫茫几万载,仙人老归往,白驹去无意,沧海尽田桑。
瞻望已不识,徙倚身彷徨,问与迟来者,方知是故乡。
垝垣皆顿擗,荒风颓门樘,草木空飘落,堆高满庭堂。
屋内久无人,咫步却闻香。忽见一段锦,露角同泥壤。
缄情寄旧物,泪下不能止,卒然跪双膝,掘发黄土上。
刺石割肌肤,攫肉十指穿,唯愿有相见,指爪血流淌。
泥下白骨尚新妆,与尔当风俱灰扬。坟前高枝空垂长,犹指昔日旧厢房。
和尚叫作庆安,哦不对,叫作庆安之时他还未当了和尚。
他生来便在这桃止山上,本性平静,开了个小酒肆,日日酿酒为生。
他的酒啊,闻之无香,喝来无味,浑浑蔼蔼,独能醉人。
取的名儿也简洁明了,最短的叫一日醉,最长的叫千日醉,饮者物我皆忘,无有例外者。
每年年末,他总会将余下的酒挑去人间叫卖。
他自称山中人,可不知从何时起,却被酒徒们传成了他来自一个叫作中山的异乡。
“醒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他们醉眼朦胧,如是说道。
又到了岁末,他收拾收拾行囊,去了人间的皋壤。
敲敲打打半月余,搭起了个三进的院落。
酒肆尚未开张,这日他正坐在主厅休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咳嗽一声,回首一看,竟是一窈窕美人。
姑娘本是望都城中的一个女红,花了数年光景搜罗了百十种鸟羽,又伏案十余载,照着画卷一针一线,缝纫剪裁,终于织成这件天宫霓裳。
都说霓裳是神仙的衣裳,她这一穿上,还就当真飞了起来。
她兴奋地挥动双手,翱翔在望都上空,忽而一声啼鸣,扶摇直上,身形弥散在滟滟的夕光里,遥远、模糊,却又生出异样的绮丽。
那日的望都城中,大家都说见到了一只金色的凤凰。
霓裳宽大,高风从各处灌了进来,姑娘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在天地间越飘越远,一下撞上了繁茂参天的桐木,误打误撞地掉进了庆安的酒肆里。
酒肆中都是半揭的酒坛,姑娘一下便被酒气熏晕,正头昏脑胀,四处乱撞,面前竟突然出现了个妙人儿。
她心中一喜,往前一倾,砰嗵一声,绊在门槛上,而后轰然倒地,便诸事不知。
自那之后,她就缠上了庆安。
借着买酒的名义日日前来,缠着他一同喝酒。
奈何酒量不行,酒品也着实令人难以恭维。
一饮辄醉,醉了便惫懒撒泼,拉着他又唱又叫,手舞足蹈,将好好的酒肆掀了个底朝天。
又从地上折腾到天上,扑棱进茂密的山林里,将桃止山上的桃树都糟蹋个遍。碎裂的酒坛酒罐被摔的漫山遍野,那泼出的酒,渗进了土壤里,而后的数年,连开出的桃花都是一股酒香。
他静静地看着她满身的酒渍,心满意足地抱着块大石在酒浆泥地中呼呼大睡。
一阵酒气扑面而来,他闻了闻,突然笑出了声。
从那之后,前来沽酒的人们都惊奇地发现,酒肆老板这张数千年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竟日日都堆满了笑意。
又一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姑娘说要嫁给他,他便应下了。
婚期定在了七月。
据说啊,新婚的那一夜,桃止山上张灯结彩,热闹至极。
那些好酒之徒,不管受未受邀,全都掾着桐木,手足并用地爬上了桃止山。
不过寒暄客套片刻,这帮人就迫不及待地将主人撇在一边,四散分开,穿屋过舍,将藏在山里的酒全都找了出来,许多是那百日醉。千日醉,一口便应昏睡,竟都被他们喝得干干净净。
所谓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不外如是。
“春暖花开日,再请诸君来。”
他眯着眼,笑着将这些酣倒一地的家伙一个个踢回了人间。
新居建在了姑娘最爱的江南。
七月的天,莲花花期方过,生了一池的莲子,白日里忙坏了采摘的邻人。
夜过三更,晚风徐来,终于将那些狐朋狗友尽数送走,庆安轻轻推开房门,归于寝中,亦已醺醺然矣。
见新娘等候良久,怕是饿了,索性捧来屋外新剥的莲子。哗啦倒满一桌,自己吃一颗,也给新娘喂上一颗。
窗未闭紧,风儿一吹,便脱了樘。吱呀声中,露出了一角参差的莲蓬。
“莲花生莲子,新郎娶新娘。多子又多孙,子孙结满堂。”
二人一阵羞赧,一挥手,吹灭了罗帐的灯。
可惜啊,往后的事,大人您都知晓了吧。
在那之后不久,
我们的身体越来越轻,再去不了地上。
世人身上的泥越积越厚,也回不到天上。
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重新找到了降临尘世的办法。
可那时的他们都已老死在大地上,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山峦。
我那时也曾见过庆安,他就坐在方才的山崖上,依旧终日不停的笑,笑着笑着,眼角却流下泪来。
去往人间的路通了,他跟在我们身后,负石自沉于淮水,也来到了尘世中。
而后的数百年里,他走过了大地的许多地方,找寻她的踪迹。
他行走在世人的中间,无论悲喜,脸上始终满是笑意。他站在街的中央,过客在他的身边来来往往,他仔细注视着每一个路人的面容,却见天下俗人,都是一样。越呼唤姓名,越分辨不了。
渐渐地,他的话越来越少,偶尔吐出几字,却愈发的饱含禅机。他笑着行走世间、与人言语,不为世俗所扰,不见苦闷忧虑,如温和的风拂过尘世,令世人们都心生艳羡。
他本不是和尚,却被顶礼膜拜的世俗强行穿上了僧衣,供奉在各个庙宇里。
“不由耳眼口鼻手所感觉的快乐,就是高庆,就是欢喜,大德因论喜庆而名闻遐迩,故名欢喜罗汉。”世人如是说道。
他却毫不知情,只是在世间行走着,不断找寻那个姑娘。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她。她变成了一块玉石,掩埋在了江南那处旧日的庭堂里。
他仔仔细细擦尽了附着的泥尘,将她抱回了桃止山。
他坐在山崖上,日日看着她,直到那时,他才发现,她真的不在人间了。
可自己为何还是笑个不停。
所思无所觅,寄与衰兰道。
折断随秋风,不复怜芳草。
“你不语时,我倒知你。你一说话,我却不懂了。”
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看着自己的笑脸在河面抻长揉短,他忽然不识得自己了,水里的人儿啊,他是自己,自己却套不上他。
而后的日子,他依旧在酿酒,做了许多酒,摆满了山间各处,自己却从来不饮。
“小鸟儿,你又来偷酒喝,”他一伸手,就抓住了一只正在酒壶旁探头探脑的彩色小鸟,“你是叫端云吧,这壶是我要的,不可动,别的你若喜欢,便全都送你。”
小鸟儿被攥在他的手心,听到这话,顿时挣扎起来,他笑着松开手,鸟儿嗖的一下,便钻进了一个半掩的酒坛里。
他抓起酒壶,低下头来,看着坐在面前的姑娘。
“这壶酒啊,独能醉我。”
他缓缓拔出酒塞,酒香袭来,他嘴角的笑意更甚。
一口饮尽,他的身体渐渐化成了石块。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故事的最后,他笑着盘坐在山崖上,整了整衣袖,向着人间遥遥一拜。
正是:
袈裟挂壁青陵台,树老花败僧发白,
再游天地无人识,西风吹照孤影来。
“昨夜城外有落雪,今日天色正好,霁雪初晴。缓缓出南门,取新笔一支,浅埋雪下,待取时,清波温润,须首皆白,捻而有簌簌雪落,行行皆玉沙之声,恰宜冬日书。心甚喜,作字二三,与卿同观。”
------《端云旧谈·异闻录·阿蛮卷》
风的末尾,是我的城。
往来山川,出入云烟,漫长的颠簸之后,我终于见到了自己。
我与琉璃站在一间古朴的木屋前,还未见人,却先看到了一只手,伸进东南的天空里,拔出了一颗闪耀的星辰,星子划过,拖出了长长的尾羽,变成了一支笔。
青白色的笔杆被那只大手握住,停在了天地中,笔上刻的是兰亭二字。
蘸云为墨,青空作纸,所书片片云迹,龙翔凤翥,蔚然成观。
是一篇《将进酒》。
“有谪仙之诗,无右军之笔,生可有憾?”一个声音从屋内传来。
不过片刻,云朵猛烈翻滚,天空的字迹一变,竟是有了回应。
“不恨我不见右军,恨右军不见我。”字里行间,一阵酒气扑面而来,落款一个“白”字,更是写得张牙舞爪,放荡不羁。
“哈哈,仙人所言,定使右军知之。”屋内的人哑然失笑,突然大声说道,“莫忘了今夜的酒会。”
此番说罢,天空却再无回应。片刻之后,竟从云中传来了阵阵呼噜声。
我与琉璃莞尔一笑,便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的我正在整理散乱的书册。
相比按类型归类,我更喜欢按朝代归类。
医药建筑、戏曲诗词、饮食起居,将同属一个朝代的书放在一起,仿佛重新构筑了书里的那个时代。
一卷卷书在架上逐渐摆放齐整,我看着自己突然停下,对着书架喃喃自语。
“旧日朋辈成新鬼,千里荒山处处坟。”他半是自嘲半是感慨,轻轻耸了耸肩,“我所认识的人仰慕的人,他们都变成了纸上的名字,书中多有意思。”
架上的每一本书,都被翻阅了多遍,线装都已脱落,泛黄的书脊也添了许多折印破损。
“这世间的书,可还有什么未读的。”他沿着书架一本本仔细看过,走到拐角处,突然踢到了个包裹。书架原本有些不平,这包裹便一直垫在角上,后来便忘了,早已落满了灰尘。
“这是...剑谱?”他轻轻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几近腐烂的书,破损的纸页里,画着许多残缺不全的小人儿。
他半知半解地翻过几张,思索片刻,笨拙地抓起一支笔,左右挥动了几下,忽然猛地刺出,一下劈向了大地。
笔锋过处,辟出沟壑四万八千条,起伏不定,纵横遍布,湖泽灌之,皆成江河。
他站在书架前,摇了摇头,便合上了书。
“无书可读,该下山了。”
他头也未回地走出屋门。
我连忙追赶出去,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回屋之时,琉璃正坐在他的书案前,一页页翻看着一本尚未著完的书册。
“大人那时整日闷在这房中写书,常常百年都不得一见,只能看到一个个小人儿飘出窗外,飞向人间,”琉璃见我归来,便将那册集子递给了我,“原是在写这个。”
我将书接了过来,翻开其中一页,纸面枯黄,墨色干褪,只隐隐约约还留有些许字迹。
什么“阙陵倾亡,皆我等之罪”,什么“自来世归返,以谋阙陵生路”,中间的字,已全都模糊不清。
在纸的最后,画着一片枯萎的叶。
我看得不明所以,再翻几页,字迹竟完整了许多。
我将书册在桌案上摊开,忽而眼前一花,再定眼看时,墨痕竟首尾相连,勾勒成一个姑娘的模样。
姑娘正走在我的身边,脚步轻盈,左顾右盼,忽而一笑,爽朗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天地。
生灵们在她的笑声中抬起头来,或是羡慕,或是欢愉,纷纷伸长了脖子,也开始学着发出了声音。
她好奇地看了看它们,便拉着我的手,朝向前路走去。
路的尽头啊,是一条河。
她走着走着,回头看了看我,我却不见了。
我撇开了她,独自走去了那条河。
我沉进河里,一回头,就见到了她飞奔而来的身影。
她径直冲进激流的水中,一个踉跄,陷在了河底的淤泥里。
“一场人世而已,从未打算活着回去。”
她呢喃着直直沉入河中,水流激荡,一下没去了她的脸。
她被埋在水底,越沉越深,泥沙在身上越积越厚,渐渐长出潮湿的青苔。
千万年后,她变成了人间的一座高山。
山风销磨,草木疯长,早已抹去了她的轮廓,却给她在人间留下了一只眼。
她闭上眼时,人间全都消失不见,她睁开眼,人间便从新月走到了满月。
她的双手依旧紧扣,托举在河面上,护住了我的那颗星辰,光芒打在星子上,反射在大地,我便再也不会死去。
我读到这里,风忽而推开了窗,它在尘世兜兜转转几千年,终于传来了她的话。
“在尘世等我,我来寻你。”
我闭上眼,眼前是一片雪。
再睁开眼时,一轮明月恰在窗前。
我站在满室的月光里,抚摸着书案上陈旧的字迹,猛然惊醒。
“我记起你了,你是阿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