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的队伍,离拉萨已经越来越近了。当蜿蜒而清越的拉萨河唱着歌出现在众人眼前,杨培老人的心中,“唿”地松了一口气。
他毕生的梦想与追求,就在眼前了。
队伍中,有一位憨厚而害羞的少年——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正在这条朝圣路的前半段的最后几公里处,学着路上见过的那位大哥,规规矩矩地磕着头。
他不知道,在拉萨,爱情在等着他。
大部队依旧缓慢而有序地向前推进,从想着布达拉宫,到望见布达拉宫,再到真正到了布达拉宫里头,一行人经历了太多。
但,这些在那个当下,都早已不重要,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成功来到圣地的喜悦中。
在拉萨住下的第二个晚上,大家从布达拉宫回来,聚在一处,热热闹闹叽叽喳喳,都开心得不得了。就连平日不那么参与年轻人聊天的杨培,都乐呵呵地跟着开了几个玩笑。
帮忙拖车的司机小伙想了半天,终于开口:“那个,大家接下来要去冈仁波齐,我就不能跟着去了。明天,我去问问保险处理得怎样,看看能不能把拖拉机赔给你们。”
空气骤然凝结,大家好似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最初想要去到的目的地,不是自己脚下的拉萨,而是距离拉萨1200公里的冈仁波齐,而从大家出发的芒康到拉萨的距离,也是1200公里。也就是说,这场朝圣,才刚刚完成了一半。
杨培眼睛里的光弱了下去,捻着念珠的手动作也快了起来。“冈仁波齐”四个大字,好像一盆三伏天的冰水,从众人的头上脸上,缓慢而不可避免地浇下来。
尼玛扎堆想了一想,抬头对司机小伙说:“这样也好,明天我跟你去办保险。”又低头把缠在腰里的钱包拿出来当众点了点,抬头又说:“咱们的钱不够了,要想继续朝圣,咱们得在拉萨待一段时间,打打工,攒到钱了才能继续走。”
大家纷纷点头,杨培深深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好像生怕被人发现。
保险理赔处理还要等些时日,但给出的赔偿金额还算可观,司机小伙与尼玛扎堆商定保持联系,大家一边打工一边等保险,不提。
旅店的老板娘一直想去大昭寺磕头,但腿脚不好,几乎起不了身,又看这一批人断了粮,要长住打工,于是摆脱他们去磕十万长头,用以抵消房费,亦不提。
大家顺利地找到了一处在工地的工作,白天,男人们都去工地干活,女人们在家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为接下来的朝圣做准备。
晚上,大家仍旧聚在一起念经,再去八角街转经磕头,最后,到大昭寺门口磕十万长头。
与此同时,这些从乡村,一路风餐露宿到了城市的人们,在拉萨游人如织、遍地交易的街头,也学到了除了打工之外的,赚钱新本领——
年轻一些的女人可以去大昭寺外的广场上拎着花花绿绿的丝线帮游客编类似藏人的小辫子,一个人的头上只要编上3~5个就可以赚到10元钱;年长一些的就可以提着酥油茶摆地摊,2~3元钱卖一杯;男的干不动活的,就可以找一个不被管束的地方,摆摊卖货。
很快,他们见到了一些,让他们意外的事情。
八角街里,转经的人群中,常有些孩子,他们用之前被“点评大叔”否定了的方式,滑着磕头,且,滑得非常远。站起来之后,如果正好见到迎面走来一位年轻而面善的女性游客,他们就会张口说:“阿姨,给我钱!”
有人真的会给,有人会略表诧异。
摆地摊的杨培和仁青晋美(腿脚不好不能干活),在听了几天隔壁摆摊大叔的“销售说辞”之后,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他对每个人都说,自己一天还没开张,请你帮帮忙,我一定便宜一些卖给你。而,这样说的人,不在少数。
而工地里干活儿的尼玛扎堆和其他年轻的小伙子们,则见识了为了多算一点工钱大打出手的场面。
这些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这些来自乡村的人们,每一天都在经受着来自城市的冲击。
终于有一天,小女孩跟着杨培与父亲去摆地摊,听了几轮之后,问道:“杨培爷爷,他们难道不是在骗人么?”
老人与中年的父亲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小女孩又问:“拉萨不是圣地么?为什么这里的人也骗人?”
孩子提出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只等来了杨培重重的叹息。
一天的劳累之后,我们的害羞少年,终于受不了霓虹灯的吸引,走进了一家理发店。
理发店的老板,是个姑娘,漂亮的姑娘。
少年一进门,两只眼睛一撞见姑娘的脸,自己那张被风吹得黝黑的脸,就变得滚烫。
“来啦~!剪剪头发?”姑娘没有发现少年的局促,笑着招呼。
“啊?啊……啊!那个,我就洗洗就行……”
“洗头啊,好呀!外套脱了过来吧!”姑娘麻利地拿起两条毛巾,眼睛笑得弯弯的,盯着他。
少年尴尬地动了两下,才慢吞吞脱了外套,拖拉着鞋子,慢慢蹭到姑娘眼前,躺在洗头专用的椅子上。
温热的水流淌到自己的头上的时候,他听见最好听的声音:“水凉么?要不要再热一点?” 少年赶忙摇头,又马上想起来自己的头在对方手里,不再敢动。
姑娘一看他的样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少年壮着胆子张开眼,看见天花板上标着不同洗发水的价格,认真研究起来。
看他在看价格,姑娘适时问了一句:“用哪个洗发水?” 少年小声回答:“最,最便宜那个就好……”姑娘哈哈一乐,痛快应下。
凉凉的香波在姑娘指尖和少年的头发里慢慢被搓打成雪白的泡沫,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朝圣的见闻,说啊说啊,我们这位也曾栉风沐雨、粗枝大叶的懵懂少年,慢慢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敢张开。
从这一天起,除了白天的打工、深夜的转经与长头外,少年总要在隔几天的傍晚,生生挤出一些时间来,去见这个姑娘。
每一次,他都是打着洗头发的旗号,却一进屋就再也不想走。
常常是要靠到人家店铺打烊,少年才会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望着姑娘的脸:“那,那我先走了。”
这时姑娘就会呵呵一笑:“走吧!”
这是个皮肤白皙、腰身轻盈的美丽的姑娘。她总是默默眨着大眼睛听着少年兴奋地讲自己在朝圣路上的见闻,讲到得意处,他还要伸着手跳起来,去摸一下理发店的棚顶。偶尔店里有别的客人,少年就又变得很安静,总是垂着头,两只脚不断交叠在一起,自顾自玩着自己的鞋尖。
日子就这样,辛苦、平静、青涩而又快乐地进行着,当一行人答应旅店老板娘的十万个长头马上磕完,拖拉机的保险也终于解决,去往冈仁波齐的路费和准备,已经完成。
少年一夜没睡,辗转反侧间,始终是那一双灼灼的眼睛,铜铃一般在漆黑的夜空中瞪着,思虑万千。最终,他熬到了天亮,等到了理发店开业的时间,也见到了美丽的姑娘。
“嗯,那个,”少年又站在那里垂着头玩鞋尖,“我们明天又要开始朝圣了,去冈仁波齐。”
“啊!很好啊~!”姑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高声回话。
“那个,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小伙子把头垂得更低,偶尔抬头看一眼姑娘,又迅速底下。
“这……我怎么去呀……”姑娘有些为难。
“这有什么,跟我们一起走就是了呀!”一听姑娘没有直接拒绝,少年迅速抬起头,双眼发亮。
“唉,我是想去的,可是我实在走不开呀……”姑娘把手里的活儿都停下来,认真回答。
“你这店,必须得开么?或者回来再开呢?”傻傻的少年,依旧不肯放弃。
“是呀,我没办法呀。”姑娘皱起了眉头,实在犯难。
“这样啊……那,好吧……”少年又一次垂下头,往外迈了一步,忽然又回过身来:“要是,要是我请你去呢?”说完这话,少年就把自己的两道目光都锁在了姑娘的脸上,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于是再也没有力气移开。
“嗨!你看你,不是本来也是你在邀请我么……”姑娘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再说,我若真的能去朝圣,我可不早就去过啦~!”
“哦,也对……”少年最后一次垂下了头,再也没抬起,“那,我回去收拾东西了。”
“嗯,注意安全啊,再见!”姑娘笑着道别。
“嗯,再,再见。”
镜头依旧是将重新踏上朝圣队伍的每个人都一一带过,最终停在我们的少年身上。
他起初还是那个垂着头的模样,一个一个头磕下去,直到队伍的前方传来了老人充满沧桑的歌唱——
“我往山上一步一步地走,
雪从天上一点一点地下。
在和雪约定的地方,
我想起我的母亲。
要为了更多的人去磕头朝圣!
我们都是同一个母亲,
但我们的命运却不一样。
命运好的做了喇嘛,
我的命运不好,
去了远方。”
少年慢慢在前进中抬起了头,黝黑的脸上缓缓扬起笑容,也跟着大声唱起来:
“我的命运不好,去了远方。”
未完待续——
惊鸿
20170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