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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常常使人易感倦怠,空调的暖风自毛衣纹理渗透进肌肤骨骼,渐渐驱逐了夜归带来的寒意。樱井翔很喜欢自己新买的枕头,脸埋进去像埋进长毛大猫的胸口,蓬松又柔软,极其有助于睡眠。冬天的被窝本就是懒惰和罪恶的温床,再加上年末工作量繁重,他近来颇为疲倦,几乎到了闭上眼睛即可入睡的地步,因而要是没有忽然响起的开门声,他几乎就要姿势别扭地就此睡过去。
门锁归位时发出一声磕响,然后是打开鞋柜寻找拖鞋的窸窣声,最轻的反而是来人克制的脚步声。
刚进门的人手还凉得很,贴到脸颊上冰得樱井眯着眼嘶声闪躲,成了被猫按在爪子下挣扎的鲤鱼。灯光刺痛着眼皮,他进退两难,只顾得上抓紧那只作乱的手,哑着嗓子低低地笑和讨饶,睡意全消。待到他视线清晰,可以对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加以报复,松本润也已收手转身去摘帽子和围巾,脑后的短发毛茸茸地支棱着,显得背影有些孩子气的可爱,让樱井翔无计可施,只能抱着枕头盘着腿,眼巴巴地目送罪魁祸首走进浴室。
枕边放着的漫画是上个月路过书店时心血来潮的收获,他翻得随意,已经有些卷了边角。严格说来,从小学到青春期他都不是热衷于漫画的类型,但要一反常态地越过那些名字端庄的学术杂志去取封面更为鲜艳的那一本,也并非难事。也许是他年轻时努力了太多,累得伤筋动骨而不自知,才在如今有了要大把补回所有消遣的征兆。手机里最近也多了一些新游戏,非常适宜用来浪费时间,除了盯久了屏幕眼花之外也没什么弊处。
身体已然不具备百分百拼命的条件,起步时所期盼的东西也都已紧紧攥在手里,走到35岁这个时候,樱井翔自认已经见过了世上大多数人一生都见不到的风景,事到如今,他的野心终于有资格能够坦然地成为一头疲倦的狮子,收敛尖爪与鬃毛,折服于普通人类的温暖被窝。这样算来,除去舞台上那些光鲜亮丽的闪耀时刻,他自以为与普通的中年人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区别了。
年龄增长带来的另一问题是怕冷,前几天他刚刚网购了一套更加厚实温暖的睡衣,红格子图案看着颇为鲜艳,换来松本两声软绵绵的笑。
“我的审美就到这里了。”彼时樱井抱着笔记本电脑,半开玩笑地向床边的人解释,颇有些节目上玩梗的慷慨架势,但松本不接他的招,钻进被窝另一边之后才凑近来替他一本正经地抗议:“哪有。”
“翔さん说着‘地球另一边的人听得到吗’的样子不是挺酷的吗?”年过而立的人似乎已经熟练掌握压抑脸红之道,夸人夸得面不改色,只在嘴角泄露一点笑意。倒是樱井自己想了一会才想起这句话的出处,没曾想后来在杂志采访上实打实地又见了一回,不由得有几分哭笑不得。
他从不怀疑,即使自己有朝一日到了八九十岁,牙都掉光了,这个人仍然能够真挚坦率、问心无愧地向他传达出恰到好处的喜爱,这仿佛是松本与生俱来却为他所独享的天赋,他修炼二十载,依旧无法招架。
而人在少年时期总是更耿直一些,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酸话,樱井花了一些时间和气力才能够无所畏惧地直视当初金发灿灿、浑身带刺的自己,更别说是这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危险发言。松本有时比他更甚,躲避那些年少无知时亲口说出的直球堪比躲避子弹。然后中间有几年,他们什么都不再说了。他们心照不宣地对那段生涩疯癫、裹挟在湿淋淋的汗水里的日子,也对彼此保持缄默,像保护一个微妙又沉重的秘密。
第二次去夏威夷的时候,樱井为松本拍了照,镜头下的男人笑容张扬,神情里充满了纯粹的快乐,夺目四溢的异域阳光下,他的面容像一颗饱满明艳的樱桃,漂亮得模糊了年龄。夏威夷的日落浑圆灿烂,赤金色的光横跨天际,留下一点温柔的尾巴落在松本身后,仿佛一条为他加冕的银河。
水瓶座的处事哲学是,要么打破砂锅问到底,要么永远不闻不问。但松本是一个夹在中间的小小意外,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让他进退两难,手足无措,唯有圈住那一方小小宇宙,低头来索取一个冒失逾矩的吻。
事态好像至此一发不可收拾,就像此刻樱井坐在床上,看着松本湿着头发、带着熟悉的沐浴露香气,再度推开卧室的门走进来,错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几岁的夏天。但那时的松本不会只是走到书桌前坐下,而是会径直扑向床铺,肆无忌惮地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怎么说呢,还是有一点微妙的失落吧?长大说到底还是有点坏处。
尽管暖风开得很足,但光脚踩上地板还是有些凉意,等到樱井拿着吹风回来,松本已经翻开了一页新买来的厚重书籍,闻声不由隔着眼镜片投来疑惑的眼神。
“会感冒吧,”三十五岁的樱井先生强作云淡风轻地插好电源,轻咳着唤了一句已经有些陌生的称呼,“笨蛋。”
被点名的人则眨了眨眼,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地弯起眼睛。
“不是有翔くん在嘛。”眼角眉梢的笑意里藏着一点甜蜜的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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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樱井过去不乐于做这样琐碎的事,连自己的头发都未曾认真吹干过,但当嗡嗡的声音在手边响起,手指穿过松本湿润的发,他忽然感到一丝平凡而浅淡的温情。或许是人年轻时需要拼力追逐的东西太多,因而看轻了感情这样无声无息,随叫随到的东西,尤其是其中扎实安稳的部分。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该有的都已拥有,才想起还有些未曾探求过的缠绵小事,值得一试。
带着湿意的指腹由此心猿意马,自雪白的脖颈摸索至柔软的耳垂,终于在探上脸颊前被人一把捕获。松本润似乎毫不意外地从书本间抬眼望来,渐长的额发使他看上去眉宇柔和,暖色的光星星点点积淀在他眼底,如同月色投影在波心。
时间从不轻易饶过任何人,他的面庞如今也难逃岁月带来的细碎纹路,但樱井望着那双微微发亮的眼睛,毫不怀疑他的灵魂里仍保留着不谙世事、未经沧桑的光洁一面,除此之外,更有历久弥新的天真与温柔。
年前筹备演唱会时曾出过一次小小的意外,那天路上车堵得厉害,樱井忙完手头的工作走进场馆时已经天色黑透,舞台上工作人员们忙忙碌碌,远远看去像一个个积木小人,而在靠近出入口的观众席里,松本正一个人站在那。
“不好意思,我来得比较迟。”他走过去,不算明亮的灯光里,松本眼下的黑眼圈明晰可见,令他的心脏轻轻揪了一下,但一句“辛苦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下一秒,头顶的吊灯忽然尽数熄灭。
黑暗突如其来地降临,会场内一时惊呼四起,几秒后才有人想起点亮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冷色的光点一盏又一盏地亮在舞台上,随即便有人们互相关照问候的声音自远处隐约传来。
“润?”樱井适应着眼前的黑暗,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熟悉的名字。离他仅有几步远的松本却迟迟没有回应,过了一会才小声说道:
“停电了。”
语气里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樱井不由为此愣了愣。
仅存的一点亮色勾勒出男人宽阔的肩线,时过境迁,松本如今也到了会被Jr看做可以询问出道事宜的大前辈的年纪,健身餐和足量的运动让他看上去健壮了许多,身材结实又曲线优雅,和过去窈窕纤弱的模样判若两人,更不用提尚可扎着麻花辫扮女孩子、拥有圆润脸庞的幼稚时期;但姿态里透露出的疲惫仍肉眼可见。年轻时的松本美得鲜明又锐利,显得与这个温吞的世界格格不入,樱井那时以为他永远不会长大,但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带着帽子口罩站在观众席中紧锁眉头的人就已然有了足够妥帖坚韧的背脊。
他高大了许多,但樱井伸长双臂,仍然能够将他温柔环抱。
下颌抵上肩膀,男人的发梢上还残留着洗发水的香气,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连叹息都藏在喉咙里,只有松本转身时衣摆摩擦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坚硬的帽檐由此磕了一下樱井的脸颊,他勉强咽下一声痛呼,又忍不住和怀里的人一起低低地笑了起来。暗色里一排排座椅像是层层叠叠的壁垒,将他们与遥远的舞台阻隔开来,台上台下,一时宛如两个世界。他们已经站在舞台中心见过了足够多灯红酒绿的华彩乐章,因而觉得这样被世界遗忘的安静时刻弥足珍贵。
二十年过去,已经实打实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也确实应该长大了吧。然而说来奇怪,饶是全世界都坚信松本润已然长大成人,但在某些时刻,樱井仍然在潜意识里把他看作一个孩子,偶尔是以年长者的视角隔火相望,偶尔如同此刻,是孩子与孩子沉默地拥抱。
过去是他走在前头,又快又稳地率先过了独木桥,再在桥那端缄默地等待另一个人缓缓迈出步伐。那会他们都太年轻,尚不知该如何恰当地同行,只好分头前进,又偏偏悬着一颗心,笨拙地指引,也笨拙地挂念。现在他们终于并肩为伴,手垫在腰后,做彼此隐秘的支撑。
大概过了几分钟,又可能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头顶的灯光终于再度亮起。不知是生理反射还是情感作祟,樱井在松开手时感到眼眶有些许酸涩,这或许是中年人所特有的脆弱,也是只会在松本面前产生和袒露的脆弱。
或许是一种好的脆弱,樱井在那时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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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被人轻柔握住,松本替他拿过风筒,将他的双臂在自己身前环绕,得以顺势靠进他的臂弯。
“最近好像更容易感到疲惫了。”松本漫不经心地说着,浅浅合上了双眼。樱井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将脸颊贴上他柔软的发,他们肢体相连,像两株生长在一起的树,在风雨里摇曳着相伴入眠。
在他们从属于神的那一端缓缓走回人类世界以寻求片刻喘息放松时,松本仍在他身边,紧握着他的手,做彼此光亮卓著的荫蔽。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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