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我一点都不觉得凉城好，你看这一路过来，越走越荒凉。”桔子看着车窗外一个个光秃秃的黄土丘抱怨到。
爷爷没有回应她，只是伸手过来摸了摸桔子一头乱糟糟的齐耳短发。桔子突然就哭了出来。接着便是各种嘈杂的声音，里面夹杂着一个熟悉的旋律。好熟悉啊，到底在哪听过？桔子努力的回忆着…
等桔子终于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她睁开眼，脸上全是泪水。在枕头边摸了张纸巾，擦了擦脸。看了一眼手机，国庆假啊，可以继续睡了。
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刚才梦里的场景。这是她来到凉城的第四个周末，这是她第一次在凉城梦见爷爷。
再过三个多月，就是爷爷去世十周年纪念日了。这些年来，桔子只要梦到爷爷，梦境里的自己都是八岁时候的那个样子。
四周前，刚过完十八岁生日不久的桔子来到凉城，开启了她的大学生活。可是，就像在梦里桔子说的那样，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二)
桔子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名叫鹑鸪的小镇。镇子不大，却承载了桔子的整个童年。她八岁以前的记忆，经过时间的消磨，那些快乐或是不快乐的事情大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只有关于爷爷的部分记得清清楚楚。
桔子出生的那年，香港刚刚回归祖国的怀抱。那个时候的北方小镇，到处充斥着落后的气息，大马路全是用石子铺垫的。下雨天，满路的泥泞和大水坑。可是，桔子小时候鞋子上却是一滴泥水都没粘过。因为但凡下雨天，爷爷都会背着她上下学。
那个时候，小孩子都没有什么玩具。桔子不一样，爷爷用木头给她做小车，用树枝给她编篮子，麦子杆编蛐蛐和蝈蝈，高粱杆做眼镜，狗尾草编兔子…各种好玩的小玩意，都是爷爷给她做的。在桔子的记忆里，好像没有爷爷做不出来的东西。这可把一起玩的小孩眼馋坏了。
镇子上的商店里第一次出现方便面的时候，五岁的桔子还在上学前班。那天放学后，几乎所有的小孩子全围在小商店的门口，那场面比起现在的超市出售特价蔬菜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家里条件稍微宽裕点的小孩，买了一袋。所有的小孩都围着他，伸着手，争先恐后的嚷嚷着“给我尝点，行不行啊…”桔子也挤在人群中，嚷嚷着。最后，谁也没有尝到，那个孩子奋力冲出层层包围，一溜烟的冲回家去了。小孩子们又围到商店门口，看着柜台里一袋袋黄灿灿的正方形的新鲜玩意，个个垂涎欲滴。商店老板不耐烦了，说“去去去，想吃回家找爸妈要钱去，五毛钱一袋哈”。
桔子回到家，一进房门便看见桌子上放着的黄色袋子，顾不得放下书包，冲到桌子前抓起那个袋子，读着上面的字“好～好～吃～面”，接着，迫不及待地撕开袋子，咬了一口，嘎本脆的声音，以前从未尝过的味道，“怎么这么好吃呢”桔子想着，又咬了美美的一大口。爷爷走过来摸着她的头说:“慢点吃，没人跟桔子抢”。桔子早已开心到忘记了寻问这美食的来历。原来爷爷送她去学校后，回家的路上正好碰上商店老板进货回来，老板说，“有新货，小孩子吃的，给你家桔子带包尝尝呗”。因为啊，全镇子的人都知道桔子的爷爷有多么地宠桔子。
(三)
桔子的爷爷没有上过一天的学，但他总是能给桔子讲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或是历史，或是小镇之外的世界。桔子每每都会听的入神。
桔子上一年级的时候，在学校，小伙伴们讨论各自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她回家后问爷爷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爷爷说:“你出生在一里年最热的八月，而且刚生下来才三天就生了一场大病，可把一大家子人吓坏了。桔子树呢，在夏天特别容易长虫生病，你是不是和它挺像啊？还有啊，桔子树很耐寒，你呢，从出生就体弱，给你取名桔子，当时我们是祈祷你能平平安安的度过人生中第一个寒冷的冬天。”
“哪里有桔子树啊？它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桔子紧接着问到一连串关于桔子树的问题。
爷爷摸了摸她的头，一一给讲给她听。
桔子树长在南方，那里很暖和，适合桔子生长，如果把桔子树种在北方，树可以活，却结不出桔子来。桔子花每年春天开，等到十月份桔子便会成熟…
“爷爷，那你见过桔子树和桔子花吗？”
“见过”
“那你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吧，好不好？”
“等桔子再长大点，你现在还小，带出去万一丢了可就不好咯。”
(四)
桔子永远忘不了三年级暑假一个可怕的午后。吃完午饭，爷爷坐在核桃树下的躺椅上，扇着扇子，桔子在旁边逗小丫(上个寒假爷爷从集市上给桔子买的小狗)玩，同时，和爷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爷爷，你看小丫，它咬着我指头不放。”一秒，两秒，三秒，还没得到回应，桔子想着爷爷可能睡着了。为了不打搅爷爷午休，她把小丫抱到了屋子里面去玩。不一会，她听到爷爷喊她，可声音怎么怪怪的。等她出去的时候，只见爷爷侧着身子躺在椅子上，身子缩成了一团，地上是一滩——血。桔子整个人都傻掉了。她慌乱地冲进去屋子里拨通爸爸的电话，才发现自己已经抽噎着说不出话了，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和难过，才向爸爸说清了爷爷的状况。
第二天，小叔从外地赶回来的时候，诊断结果正好也出来了，爷爷是胃癌晚期。大人们个个脸上愁云密布。晚上桔子跟妈妈回去住在店铺里。晚上躺床上，桔子问妈妈，爷爷得了什么病，妈妈没有回答她，只是把她往怀里揽了揽，然后她就听见妈妈轻轻的抽泣声。
爷爷在医院住了好长时间，桔子都开学了，爷爷还没有出院。暑假的时候，桔子天天可以待在医院里陪在爷爷身边，上学了，就只能周末再去看望爷爷。大人们始终没有告诉桔子实情，她只知道爷爷还要在医院住好久好久。
(五)
从十月份开始，桔子每次见到爷爷，都觉得他比上次更少了些精气神。爷爷说话的声音有时候很轻很轻，桔子要把耳朵凑的近近的，才能听得明白。爷爷每次都会说到“桔子啊，等过完年，天气变暖和了，爷爷就带你去看桔子花。”然后他努力的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想抬手摸摸桔子的小脑袋，可是插满管子的手怎么也使不上劲。
十一月中旬，爷爷终于出院了。桔子可开心了，她想着，马上过完这个冬天，爷爷就要带着她去看桔子花了。于是兴奋的她，那个晚上没睡着。她就静静的躺在床上，想象着桔子树的样子。夜已经很深了，风的呼啸声，狗吠声…一切都听的那么真真切切的。
“不然最后这段时间，我每天给爸做些好吃的，哪怕就每次尝一口，让他在享享口福，自从做了胃切除手术，他就在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我看着难受啊”桔子的妈妈说着抽噎了起来。
“我比你更难受，可是你清楚，咱爸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他的身体在排斥食物。”说到这，桔子的爸爸咳嗽了一声，这声带着哭腔的咳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竟无比诡异。
“前些年，家里条件不好，也没能让爸吃上好的，穿上好的。都怪我们，这几年忙着生意，从来没关心过爸的身体，现在有能力吃好的，穿好的了，可，可咱爸…”桔子妈说着哭的更凶了。
“你小点声，把桔子吵醒了。说到桔子，唉…这些年都是爸带着她，她要是知道她爷爷就要离开…”
“对啊，我们到底是提前告诉她，还是等到最后呢？你说这可…”
桔子妈妈还没说完，就听见旁边的桔子哇的一声哭了，她抽噎着，含糊不清的嚷嚷着“我不要，不要爷爷离开，他还要带我去看桔子树，我不要爷爷离开……”
(六)
知道真相后。桔子每天脑袋里就想两件事:快快放寒假，她要回家天天陪着爷爷；来一个神仙，施些仙法，让爷爷的病能好转。她真的好期待，好期待能遇到一个刚好会起死回生术的神仙，或者，某天一觉睡醒，爸妈会告诉她，你爷爷的病好了。可是已经八岁的桔子，她分得清现实和幻想。所以那个冬天，桔子一边难过着，一边期盼着。
放了寒假，桔子天天陪在爷爷身边，她给爷爷讲学校发生的事情，给爷爷读课本上的故事。她经常会突然觉得很难过，然后趴在爷爷床边放声大哭。爷爷看着她哭，眼里也会流出泪水，但他嘴里却说着“谁欺负桔子啦，告诉爷爷，等爷爷病好了去教训他。”每每这时桔子会哭得更伤心。爷爷轻轻的抚摸着桔子的头，这种熟悉的感觉会让桔子的心里好受些。那段时间，她总是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她不会长大，爷爷也不会走，一切就这样停下来，她一直守在爷爷身边。
(七)
地上的雪没过了桔子的膝盖，她拼尽力气也才挣扎着往前挪动了几厘米。她望着前方不远处爷爷的背影，哭喊着“爷爷，好多雪，我走不动，我挪不动脚啊，你等等我…”
可爷爷始终没有回头的意思，他踩着稳健的步伐决然的向前走去。身后留下了一个个深深的脚印。桔子急坏了，可她除了哭喊什么也做不了。
过了许久，爷爷停下了。他转过身来。看见此刻的爷爷，桔子呆呆地停止了哭声，她记不起来有多久没见过爷爷像现在这么欣慰的笑容了。
“桔子，你回家去吧，别跟过来，爷爷要走了。”
正在发呆的桔子听到爷爷的话，才回过神来。
还没来的及问爷爷要去哪，她就被妈妈喊醒了。沉浸在梦里还没回过神来的桔子，听见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快起来穿衣服，我们回家，爸爸刚来电话，爷爷走了。”
元旦过后的第六个凌晨四点二十五分，桔子呆呆的起来，穿好衣服，妈妈用湿热的毛巾给她擦了脸和手，帮她系好围巾，出门，将她抱上自行车后座。随后登上自行车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冬日里凌晨四点多的空气冷到了极致，桔子的眼睫毛上不一会就结了一层冰霜。温热的眼泪不断的流出来，冰霜结了又化，化了又结…她始终没有哭出声来。直到回到家，看到已经穿戴好寿衣的爷爷就静静的，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她再也抑制不住了。桔子的哭声冲破了寂静的黎明。跪在爷爷的床前，她哽咽着重复道“爷爷说好的春天带我去看桔子花的，我们说好了的…”
(八)
爷爷走后，桔子被爸妈接走了。他们家的店铺虽说离老家就六里地远，但爸妈生意忙，除了每年的清明和爷爷的忌日，桔子好几年再也没有回去过。
爷爷离开的第一年，桔子隔三差五就会梦到爷爷，都是小时候爷爷带着她的那些开心的往事。
第二年，梦到爷爷没有那么频繁了。桔子一度很伤心，她就只能在梦里才能见着爷爷了，而梦也变渐渐少了。有时好些天梦不见爷爷，她会生气，气自己是不是快把爷爷给忘了。这不可能啊，她怎么会忘得了爷爷。可梦依然在慢慢减少。后来，时间长了她也就释怀了。
桔子上初中后，爸妈放心她一个人去较远的地方玩了。她就经常一个人回去老家，老家的院子里长满了杂草，那棵大核桃树变得粗壮了好多，树荫可以罩住大半个院子。看看房子，再去爷爷的坟地，每次她都带着好吃的。她跪下来，撕开零食的包装，整整齐齐的放在爷爷的坟头，然后讲述着这些年镇子的变化，还有学校里的趣事。跪到膝盖发麻，她就坐下来讲。每次一待都是好几个小时。
后来，桔子去县城读高中了，她每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少不了的事就是去爷爷的坟前转转。高考前，她来到爷爷坟前，告诉爷爷她要考一所在南方的学校，她要自己去看桔子树和桔子花。
录取结果出来了，她考到了凉城的一所还算不赖的大学。
(九)
凉城也在北方。而且在比桔子家乡还要向北的地方。才到九月本应该到处绿意盎然，可凉城的山上什么也不长，坐在火车上，桔子心里想着，这个地方她一点也不喜欢。
开学便是一个月枯燥乏味的军训。结训的那天是九月三十号。忙忙碌碌的一天结束后，桔子回到寝室，倒头就睡。梦里，八岁的她和爷爷一起去往凉城。
醒来后，她决定这个国庆不回家了，她要去南方，去看桔子树和刚成熟的桔子。
十月，南方有桔子初长成，北方有桔子思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