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陈礼祥
石磙烙印
就在土巴蛇咬石磙发生地,那个既为队屋,又称学堂的上边五丈的地方,有个一斗种面积的稻场,稻场贴山脚处有两间牛栏。
稻场上,常年躺着两个石磙,一个稍白,一个白色带点麻花,这两个石磙岁数肯定不小了,祖父说他记事时就见过,一直使用着,按此推测应有百年以上了。
其中白色带点麻花的石磙,仍躺在当年的稻场而今的竹园里。
八六年我在稻场上,新做了五间蚕室兼住房,一晃五间房子只剩下四间,还是急急着要倾倒的样子了,数数有十五年没住了。
我无数次,在梦里,梦回那七十年代。
冬闲无事的早晨,听着郑家岗头上的大喇叭传送的革命歌曲,我双手一搓劲,弓下腰,嘴里喊声“起”,三百多斤的石磙,被我从两头的孔拽起到膝盖一般高度,一早上练十几次,一个多月后,竟能端起石磙开步走出几脚了。
梦里总无头无尾走着走着,走过几十年了……
不定时回家看望年迈的父母,总要经过这房子和竹园。
躺在竹子脚下草窝里的石磙,默不作声静候着,总恋恋地瞧着我的身影,凭借着风声,拉着身边的青草片片和我打着招呼:喂喂,你变我未变,我想你,我等你。
唉,我有时看她一眼,大多数的时候,我总装大,不理得她,就像没看到她似的,更不把她当人看。
二O一八年元旦的下午,我又重新与她交集了下,并把她的美颜收藏。
就近石磙我重新审视她。
一头大一头小,二尺六寸长,三百多斤重,五个楞子,两头有三寸深的孔,大头直径九寸,小头直径八寸半,立起来看,两头如五瓣的梅花花朵,岁月钩沉,找不到打造雕刻梅花的艺人了。这梅花开于何年我无从知晓了。
唯知道,这厚重的梅花粘附着稻谷,散发着蔴稻红米的沁香。
在那名落孙山的岁月里,我与同时代的伙伴,接过祖辈手中的牛绳索,牵引着这厚重的梅花,碾出喷香的金灿灿的食粮。
石磙,磙出特别的农耕时代的五楞烙印。
牛走在前面,时而哞叫一两声,那是要喝水了,我取下牛脖上那轭头,放在夹着石磙的弓架上。
叫做弓架的是另一种神奇的工具。
它像个长木框,木框两头是半园形,半园的中间有个五寸长的小园柱,木框有一头是活动插孔,便于半园中间的园柱套牢石滚两头的孔。在长木框的一边安装两个铁耳环,牛链子钩儿钩着这两个耳环。
我屋场上这个稻场面积很大,我与队里大叔,一前一后两头牛,各拖着一个石磙,转着圈圈。
只不过这圈圈转来了秋天,又转走了春天,离着我也越来越远了……
打场
还在稻场下面读书的时候,时常听到呖呖咔咔的声音,这是弓架转轴摩擦石磙两端的石孔声音,声音均匀而悠扬;同时又伴奏着硿咚硿咚的声音,这是石磙五个楞儿着地的声音,声音漫长而低沉。
呖呖咔咔尖锐而高亢,硿咚硿咚轻巧而缓慢,一个女高音一个男低音演着双簧。又似二人转诉说着收获的喜悦,经久耐唱。
在下面读书时,总梦想飞出山之外住到城之畔。不想八年后,我也在这稻场上操响那时代的双簧。原来这声音,在我的体验中,更为沉沦。
深秋树上开遍红叶。享堂面、储庄、祠堂畈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名,尽摆出黄荡荡诗意的海洋,这海洋一波波被风吹得像登天的梯子。
我和社员们,弯下恭敬的腰,一刀刀地划出收获的一把把诗章。
把这诗章摆在田垅上,经日晒夜露,干燥了打捆挑回稻场。沉甸甸稻穗朝内,草兜一头朝外,上堆码成一个倒立锥体状,上头又漂成伞形,这就是仓储,也是一个生产队社员一年的总期望。
一垛挨着一垛,远望我队的稻场上,长出了几个巨形黄蘑菇。
接着就要打场了。一年分两次打场。
每到秋末冬初,山上青草枯萎了,大家又要给耕牛安排越冬草料。撤开蘑菇,把稻禾铺开成大园圈,赶着牛,拉着石磙碾压稻谷,几圈一转,用洋杈抖落下稻子,又用洋杈挑起这金黄的稻草,置放在草架上。
草架一般都是就着一方土石磡,立两带分杈的柱子,上面横竖稀稀的放几根树单子,单子的空隙很大,便于耕牛拉扯稻草。
草架上稻草像个小山包似的,整个冬天和早春,耕牛把时光嚼碎,留下的是一砣砣墨黑色的小包包。
这一砣砣小包包,又肥壮了稻谷,循环往复,又哺育人类。
那个时候的稻谷有“南京1号、丰收1号”等品种,用的是农家肥料,手工除草,最多撒点“六六粉”。
这些名词,她的代称叫作“历史”了。翻开这一页页,你再看那陈旧的印迹。
石磙碾下稻谷,经风车一吹,按人口和工分,成了分配到户的口粮。
这是第一次打场。
抄秧田包子
吃过年饭,农民就期盼着插田。惊蛰至春分半月里,是抄秧田包子的时间。
我和老少爷们,把牛栏里牛粪挑到稻场翻晒至干燥,打堆备用。
紧接着第二场打场开始了,洋杈抖落下金光灿灿的粮食,缓解着春荒,剩下稻草,又用于包草包子。
一把草横着,一把草竖着,上面捧一捧干牛粪或锯末,捆成方形还呈圆弧的草包子。
正是:没有这牛粪臭,那里有稻谷香!
我肩上长长的带竹楔的扁担,一头串上十个包子,挑起来,三人一样高,远远望去,两头就像金黄的大灯笼,但重量永远超过百十斤。十岁以下的小孩,一手拿一个,也有一手拿两个,从稻场上送到秧田里,有时滑倒了,草包子就滚到沟坎里了。尽管如此,比我小的弟弟妹妹们,直把送包子,当作三十晚上拎在手上的灯笼,乐此不疲。
抄秧田包子很有讲究哩。拿起草包,先掏出包子包眼儿,即捆扎时最后收尾的一把草头,一手晃动着如麻花辫子的稻草火把,一块红舌舔着包眼,包子被点着了,再拽着一甩,明火被灭,包眼朝着有风的方向,按在凼里,拎起四齿扒锄,迅速按顺时针方向,挖起一块块土,把包子围住,这土块相叠有序,相互间留有空隙,完整的秧田包子犹如倒扣的大二锅,土层空隙处冒着缕缕青烟,一个抄好了,用四齿扒锄又挖出下一个包子安窠的小凼。
烟缭火绕,大汗直冒,想着绿油油的秧苗,苦与累亦如这缕缕青烟消散在盎然的仲春里。
三天以后,就可拉开这空了心土包,一把白灰扬开了,香喷喷肥土,给秧苗加垫成温床,经精细整垄,又播种下了一年的希望。
循环往复的碾着时光,呖呖咔咔、啌咚啌咚,曲与词都铺在稻场上,升华在原野的上空。
弓架绑猪
在石磙打场的年代,家家户户也想方设法饲养一头猪。这猪吃的全是野菜,穅很少,每次也就几酒盅子漂在面上,猪食里是找不出一粒白米饭,油星子都不带沾边的。
食品站是很红火的单位,离我们家有十几里山路,猪是牵不到场,也赶不到场。
卖活猪就找出打场夹石磙的弓架,先用绳子在弓架上绕成蜘蛛网,垫上一把稻草就行了。
由于缺少粮食,猪都不大,也就一百二十斤就顶了天了。
两三个人把猪摁倒,往弓架网上一按,前后双脚单梱住,再五花大绑地与弓架绑为一体。
弓架两头各吊起一根绳子,一根长竹竿,两人抬起就走,一路上猪总是嗯嗯唧唧地涎着唾液。
到了食品站,连弓架一块称,称好放开猪,退去弓架伙,按猪的肥瘦定好等级,查看黑板上白字画着级别价码,一头猪多少钱,就像查函数表一样,直接找到答案。
尽管一头猪六十多元钱,但这就是一家人一年最大的收入。
随着道路畅通,板车开始使用,弓架也终结了她的使命,躺在废墟里深沉睡去了。
后来道路加宽了,四个轮子跑起来时,家家的猪仔捉来就有百十斤了,肥猪不用往食品站卖了。
再后来,路面硬化了,家乡又找不到养猪的人家了。
还是这石磙,在稻场上,在竹园里长眠了,也许是经上百年,抑或是几百年的辛勤地为人类碾压稻谷,累倒了,与她的伴弓架也分离开了。
而我双手再也端不起来这石磙了。我嘀咕着:难道我的力气生锈了?要么这石磙更沉重了?
我想,她再经一千年,一万年,其模样仍不会大变,因为她历经千磨万碾,留下的是铮铮铁骨。
更意想不到,风车、犁铧、纺线车、石鼓、石磙现在都成为古董了。时常听人说,这些物件晚上有人给装走了。
我又怕被人窃走,先把这石磙打上一方烙印,存在人间烟火的夹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