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租房时光

高三那年,我们整个年级西迁至一所弃置的中学旧部,那里偏居城市一隅,类似不城不乡的城乡结合部。

坐北朝南的学校门口是一条东西路,沿路稀拉拉地分布着几间商户铺面,路上往来的人多是街坊邻居、亲朋故旧,他们安安闲闲在太阳之下、街道之上来来回回走着,见面要停下来唠上几句,一径地穿街而过的车行很少。

有了我们的入驻,铺面才多了起来,整个的显出兴盛的样子。

沿街铺面之后就是寻常百姓家——鳞次栉比的民居院落。

因喜欢这新环境,急于探索,而学校也放松了住宿要求,我和里里一拍即合,在校外租起了房子。

房子离学校不远,出校门向东百米许,再向北一转,走个五十米左右就到了,院门朝西开,门楼高深,走进去,北面是一排上下四间的两层小楼,东边是间一层的厨房,上面是露台与北面二楼相通,南边的院墙下是取水电机,挨着的是一个大铝盆,一口半人高的大缸,余处全是盆栽花木,葱茏茏高高低低的一片,间或有几点黄红粉紫。

有一点幽深僻静离学校又近,房东又是一对和蔼可亲的老夫妇,我们就租下了北面二层楼最东边的一间。

大约二十平米,向南开一扇窗,内有一张一米多的剥漆条桌,一把椅背与桌齐高、露出斑驳木胎的椅子,一张没有上漆的木板床,四壁雪白,天花板上吊着一颗透明的玻璃灯泡,进门处有一根垂下的绳子是开关,仅此而已。

我俩都很激动欣喜,站在门口的廊檐下,便能凭栏吹风,院内景象一览无余:房东太太在洗衣服,男主人走来走去,随风浮动的花花草草蔚然有生机,电视里播放出咿咿呀呀的戏曲,蜷缩在花架下的虎斑猫如在梦寐中……风里都是自由安闲的气息。

我们打扫房间,搬来自己的生活用品,铺好被褥,摆上书,在屋里拉上线挂起毛巾,床下放上洗脸盆,洗脚盆、鞋子,小零小碎的放在窗台上……房间很快被填满,挤挤挨挨,有了生活气息。

下了晚自习,走一段或明或暗的路,回到出租屋,拉起灯线,昏黄的灯光弥漫整个房间,这突如其来的温馨自由搞得人惊恐不定。

我说:以后我要借很多很多小说在这里看,我可以趴在床上看,也可以趴在桌上看,想在哪看就在哪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里里说:你可以看,只要别出声,我就能想睡多久睡多久。

我说:我们可以把桌子、椅子搬到露台上,吹着晚风,看星星、看月亮、吃零食……。

里里说:行啊,咱俩得一个人坐在桌子上,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哈哈哈,我们也可以把书搬过去,坐在书上……

我俩叽叽喳喳说个没玩,快乐的像夏天的急雨,啪嗒啪嗒,落不尽、止不住,又像是小麻雀遇到了满地的芝麻粒,只顾低头啄个没完。

但是,渐渐地,学习的紧张氛围也侵入了这小屋,我们开始把作业拿回来,挑灯夜学起来。

在这深院之中,夜晚深沉静寂,灯光之下,我们各自读啊、背啊、学啊,一个板凳不够用,就把桌子拉到床沿,我们两人同坐一床同伏一桌做习题,我们认真起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昏黄的光晕里簌簌写字的声音。

有时候我们就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背书,大脑持续转动,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候,她给我提问我来背,有时我给她提问,她来背。

一次,正入神,忽听得房东太太大喊:“该睡觉了,楼上的,赶紧把灯关上睡觉了。”

我走出去一看,房东太太拖着臃肿肥胖的身体,灰白的头发枯草似的堆在肩上,衣衫不整,漏出白如冰雪的胸脯和腿,昂着头正看向我,“还不睡觉,在这点灯熬油地干啥,赶紧睡吧。”

我连声答应。

待我们关了灯,还听到房东太太在下面边趿拉着鞋子边嘟囔:小妮子可是真学习,就是浪费电!

上了个厕所回来了,她还耿耿于怀,喋喋不休地自顾自说着我们亮灯的事,我和卢觉得好气又好笑,看看也是十二点多了,也就睡下了。

从此,过了十一点,我们亮着灯就觉得心虚,像做了什么不轨事。

那是一个有些清冷的早晨,我起的绝早,万籁俱寂中,借着刚刚从如漆的黑暗中放出的一抹幽蓝的天光,下到一楼抽水电机旁洗漱,脚步踩在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坚硬声响。

绿植黑乎乎的笼成一片,空荡荡的院子被抛在黑暗里,显得陌生而神秘,安静祥和的面纱之下像是上演着一部聊斋志异。

寒风袭来,我忍不住向身后张望,绿植浮动得不怀好意。

我壮着担子,就着稀薄的一点光亮,摸索到大水缸里的水舀子,舀起水向我的口杯里倒,只见水杯里像是有一团什么,我伸手一摸,触手是柔软和坚硬的混合物,像是什么活物有着两排突出的牙齿,

我吓得失声大叫,立即将手中的“怪物”扔出去,魂飞魄散地“啊啊啊”大叫着跑上楼去。

不知道是虎斑猫撞到了我,还是我撞到了虎斑猫,它喵呜一声,绸缎似的毛掠过我的小腿飞快地逃向黑暗中

那时,我还小,没见识过假牙这种东西。

房东太太的不依不饶再次为我们领教是因为她和他老伴的一次争吵。

话说这男主人整天在一楼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很少出声,他都做什么呢,我想可能是:洒扫庭除,提水做饭,浇花喂猫;房东太太呢,就看她的电视、摇她的蒲扇、洗她的衣服、或者拖着沉重的身子闲庭信步做她的督军。

有一次,不知为何,楼下响起了争吵声,我俩忙不迭向下望。

只听得房东太太站在门楼下,声嘶力竭地支着大拇指,用食指指着站在院子里的男主人呵斥:你真是无理取闹、不可理喻、自以为是、顽固不化、不知悔改……

我们没弄清争吵的原委,只是感叹这张口即来的成语堆砌,并深为佩服——果真是退休的小学语文老师。

房东太太就那样在门楼下一站,虽在暗处,然四肢大咧咧地展开,念念有词,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男主人中等身材,脸色苍黄,有些瘦弱,像被堵在了院内,只见他耷拉着脑袋,被那些字正腔圆的成语震慑的没了士气,心灰意冷的样子。

“兵临城下”,我俩不敢高声语,只是窃窃地笑着调侃他们。

想来,就是男主人换成我俩,也是一样的偃旗息鼓,我们不是秀才遇到兵,大概是柔弱的书生遇到了口若悬河的秀才。

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我们就回房间了。

渐渐地,我发现房东太太不仅口齿伶俐,还独具慧眼。虽然我们俩对阵她都居下风,但是显然,她对我更不客气。

下了晚自习,我们的前脚刚踏进大门,她便端坐在院里竹椅上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着我们喊着我的名字,让我锁好大门。

晚上,偶尔灯泡多亮个一时半刻,她也是在下面吆唤我关灯。

有一次,我们刚好赶上她从厨房向外端刚蒸好的包子,蒸腾的热气里,她笑逐颜开地招呼里里:里里,放学了,来拿个包子你俩吃。虽然最后也捎上了我,但是她总是笑对里里。

可能她遭受过里里的目视和无视,而我对她总是恭恭敬敬的。

有一次,下了晚自习,我因为一些事耽搁了,回去的晚了一会,里里有事,并未同回。

她见我一个人回来就数落起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看我这么大年纪了,还等着给你们关门,女孩子家家的,这么晚了才回来——像是忽然发现了似的,她追问:里里怎么还没回来?

我谎称老师留她有点事,一会就回来。

她无奈地站起来,又坐了回去,没有说话。

里里没回来,我也着急,每隔一会就跑到大门口看看,巷子里越来越黑暗静寂,却不见里里身影。

房东太太也一直在院子里坐着,一遍遍问我:回来吗?回来吗?她和我一样着急。

直到我隐约看到巷子里出现了里里的身影,房东太太才从椅子里挪出来,和我一起站在门口遥望着说:就是她,就是她,回来了!

当里里越走越近时,我看到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房东太太说:就是她,就是她,还笑着说,你看走路轻悄的,踩不死个蚂蚁!

我一喊里里的名字,她就朝我跑来,一把抱住我哭了起来,我一时不明所以,房东太太也是,但她有条不紊地从里锁上门,关切地问起里里的情况来,那时她真的慈祥又温暖。

露台晚餐的设想也落到了实处,且邀来了我们班里的几个好友。

星月之下,微风之中,我们真的买来了零食和饮料,坐在露台上畅叙幽情。

高中倏然落幕,我们情深意长地点检物品,作别了那间小屋。

那间出租屋,盛放过我们纷纷乱乱的喜乐烦忧,伴随着我们在迷惘、忧伤、无助……的愁绪里跌跌撞撞前行,那是我们最后的高中岁月,随着高考结束,一切都戛然而止,我们各奔东西,喜怒哀乐也有了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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