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仿佛生来便是一个萧瑟、感伤的季节,古人有言,“自古逢秋悲寂寥”,大概这首先就是一种源自文学的渲染效果。我搞不清楚这种很可能长达数千年的文学渲染是否会直接影响到我们在现实中怎样去评价“秋”,但我可以肯定,自从我开始读书写字,有了一定认知并能够判别四季之变化之后,我的潜意识里便对秋天有了这样唯一的直观感受:凉。
我当然允许我自己在秋天有其他的感受,但在我看来,任何其他感受都是围绕着“凉”而生发出来的,这个“凉”,当然不仅仅是物理层面表示温度高低的概念,它还涉及人的情绪、情感。“凉”是天气转凉的“凉”,也是踽踽凉凉的“凉”。
我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基本都在东北度过,这其中,除去前几年幼年无知不记事,再除去后几年在大城市读书深居象牙塔,剩下中间十几年时光,我多穿梭于乡野之间。实际上,我对于季节的认知,主要是在这十几年间完成的。
当我还从未走出村庄和小镇的时候几乎一年四季,我接触和观察最多的,就是土壤、水流、云雨、草木、鸟雀、虫子......特定的季节里有特定的风景,土地的颜色是可变的,云朵的形状可变,草木、鸟雀、虫子、鱼虾的类型亦可变。
这便是我眼里的季节。相比广大南方温暖地区而言,东北的四季特征要明显一些,尤其是夏季末秋初之时。我至今对这样一个场景保持着极其深刻的印象:那时我上初中,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学校秋季学期开学,学校在镇上,距离村庄几公里,不算远,我骑自行车,十几分钟。
村庄通往镇上的途中有一座水坝,早晨五六点钟,沿着大坝的土路骑行,脚脖子没在两边长势旺盛的野草之中,狗尾巴草尖尖的叶子上还沾着露珠。那时我已经感觉到几分凉意了,尽管那时我已经换下了夏装、套上了秋裤,并且把秋裤的裤脚塞进袜子里,但是,清晨的寒气依然顺着裤腿往大腿处延伸。
在农历八月,中秋节之后,不管是田间杂草,还是路边矮树,都开始泛黄了。或许只需要一个夜晚的一场微微霜降,在视线可及范围内,你就再也找不见任何青色的草木了。秋风乍起时,泛黄的不只是野草野树,还有农家人赖以生存的庄稼。我们种的是水稻,成熟的稻穗由青色变成黄色,那种黄,区别于野草的枯黄,近看时澄黄,远看则仿佛泛着油光,在太阳的照耀下,大片大片的稻田呈金黄色,亮亮的。
大型联合收割机还未被广泛应用的年代,收割庄稼完完全全靠的是人力。父母拿着镰刀,从早到晚,保持着弯腰割草的姿势,顺着田垄一点点前进。作为农家娃,我从来没有参与过收割,相比于播种、插秧这类简单易学的操作,收割稻谷则需要挥舞着镰刀,技巧性更强,危险性也更高,父母自然不会允许我捣乱,也不会允许我甩着镰刀把自己的手脚给割烂了。于是,我就坐在旁边,喝水,吃饼干,或者抓蚂蚱。收割庄稼一般都选在天气晴好的时候进行,紧赶慢赶,赶在变天之前完成,但也会遇上那种大风天气,我把捆成捆儿的水稻秸秆搬到一处,搭出来一个临时避风的小窝棚,缩在里面,裹紧衣服,看着父母的身影从近处渐渐变小,然后再从远处渐渐变大。
等他们一起回家,就到天色渐暗,如果我等不及,我就一个人走回去。不算远,也不算近,但那时走路,走得惯了,不会觉得累,只是觉得有点失落。
田间水渠里的水逐渐干涸了,天上的燕子也集结往南飞了,人工劳作被机械化所替代,越来越多的种田的散户将土地出租。我离开家,去了县城,后又去了省会这此依然发生在这个季节--这个作别夏日而临冬不远的季节。
随着与曾经那片土地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也再无法回到那段能够坐在泥巴地里随手抠一块粘乎乎的泥土将其搓成一颗泥丸儿的时光中去了。远方的土地上,楼宇纵横,难得寻一处静坐,低头看去,是我并不熟悉的干巴巴的黄土,搓不成泥丸儿。秋天倒是不那么凉了,初秋依然延续着夏日的炙热,深秋时分依然有青色的叶子,甚至直到冬天,还有好多树叶依然挂在枝头。
或许,我自己也延续了当年缩在简易小窝棚里以及一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的那种状态,住着一间小房子,但不是家,只能勉强遮个风挡个雨,一个人出门,上下班,不算孤独,但无人值得言语。
一人在外,想要在陌生的土地上扎根,需要走好多好多的路,需要笑话好多好多的情绪。在秋天,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到最后,想想还是算了,“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来源,朋友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