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抬脚跨了进去。
“各位兄弟,这么晚才进来,打扰各位休息真不好意思,请多多包涵。”我进了门,抱拳环揖。
睡炕上第一个位子一个二十多岁,长得粗壮黝黑的年轻人看了看我。
“蹲下!”
我依言背靠墙壁蹲下,屈曲的双膝紧贴自己的胸口,两臂弯曲护住两肋,两只手放自己的膝盖上,使自己处于一个最好的抗打击状态。我当时想,万一他们要是打我,我得尽量使自己不被打到要害。
“看你这样子,第几次进来的?”睡第二个位子,也是二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另一个年轻人问。
我靠,真看得起我,把我当老司机了。我觉得好笑,但不敢流露出来,还是保持着刚进来的那种表情。
“第一次进来。”
“叫什么名字?”第一个年轻人又问。
“章贤玺。”
“干什么事进来的?”
我将自己的事情简略的说了一遍。
“哦,就是前几天鸿一那些事是啊?”年轻人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是的。”
“好,现在天都快亮了,没办法挪位置给你睡,你就在那边打个盹,明晚再安排你睡觉的地方。”说着,他指了指那两个穿黄马褂的人站立的地方。
“好的。”
我松了口气,从躺满人的缝隙间走到那里蹲了下来。监仓恢复了平静,我瞄了下墙上的挂钟,时间是凌晨快五点。
我看了看监仓,和外面一样也是七八米长,三米来宽。靠门这侧是通道,墙上贴着一块一个多平方的泡沫牌,上面印着《监规》。靠墙的另一面从头到尾砌成一个土炕,墙上有一块水泥漆成的大黑板,上面有板报,黑板的上方挂着一个电子钟。
炕上横铺着八张合板,前面的两个人睡一张,后面的五个人睡两张。地板通道上从门这边由头到尾竖铺着三张合板,每张上边也睡着两个人。再过去是一个小水池,水池的后面是刚刚容得一人蹲下的厕所。炕下有八处内凹,除了最后一处,其它每格凹陷里边都放着两个方形带盖子,家里常用于装米的那种塑料桶。
我数了数,这二十多平方屁大的地方,连我在内共是二十六人。还有两个站着的他们咋办?不用睡觉?还没容我想清楚,站着的两个人已经脱掉身上的黄马褂,然后又叫醒两个人。另外两个起来后套上黄马褂,还是站原来两个站的地方,而原来两个就躺在刚起床那两个的位置上。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合过眼,提审的时候又和警察各种“狡辩”,有点困,就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迷糊中,广播里响起了音乐,仓内马上像炸开了的马蜂窝“哄”的一下乱了起来。叠被子的叠被子,扯毯子的扯毯子,穿衣服的穿衣服。前头的慢悠悠,后边的火烧火燎。我又看了一下钟,时间是六点。
“起来,你这猪,压着我的毯子了。”
“拉你妈呀拉,有力捶墙去,这被子都快成两半了,你再这样拉晚上我们盖个毛。”
“草了,我压枕头底下的衣服哪去了?谁拿走我的衣服?”
“毯子别抖,呛死人了,一会风门开了再出去外面抖个够。”
“乓、乓、乓、”睡最前面的年轻人躺在那里用力捶着合板。“你们家里都死人了是啊?天天大清早哭爹喊娘的,都给我安静!”
一群人叠好被子,开始“起板”。他们各自依次把合板扶起,推到炕的最后面靠在墙上,那些已经收拾好的,有的已经在上厕所,刷牙。
板都起好了,只剩睡第一张的人还躺那继续睡。
“集合”,
一个年近三十,比较胖的人大吼了一声。听到口令,起来的人“哄”地一下子都跳炕上去,排成两排。个人卫生还没处理完的也急急忙忙跟上去,站进队伍里。只剩另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去角落一个小书架的顶部拿下两摞塑料水瓢,然后整个人趴地上,两只两只地将水瓢从一个离地面约二十公分高,正好容得下水瓢进出的口子递出去。
“一,一,一二一,”
“一,一,一二一,”
三十多岁的胖子喊起了号子,炕上的人随着号子开始原地踏步。看来,胖子是这个室的“领操员”。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坦白交代,反思罪行,改邪归正,前途光明!”连着领操员的号子,做操的人接了下去。各个室都在做早操,一时间看守所里喊声连天。平时是禁止喧哗的,所以有的人乘机发泄,喊得声嘶力竭,仿佛要把憋在心中的压抑都释放出来。
我一阵恶心,我们只是“犯罪嫌疑人”,还不是罪犯。因为法律规定:未经人民法院依法判决,对任何人都不得确定有罪。既然我们还不是罪犯,那么谈何反思罪行和改邪归正?
所以,在接下去两年的牢狱生涯里,做早操的时候我基本不喊口号,这也算是我的一种抗议吧。
随着一声“解散”,两队人都作鸟兽散。这时,那个“出瓢”的年轻人扔给我两套囚服。
“把它穿上,以后除了睡觉,其它时间都得穿着。”
我接过囚服,马上闻到一股馊味。摊开仔细看,微微泛黄,破烂不堪,上面跟麻子一般密密麻麻布满针头大小的霉点,有几处还有黄褐色的污迹。看着手里的囚服,我胃里一阵翻腾,心想:家里擦地板的布都比这干净很多。
“没办法,没了,这地方就是这样的,等风门开了去洗洗吧。”年轻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只穿着内衣,有点冷,无奈之下只好把囚服穿上。
年轻人又不知从那里找来一个塑料杯和一根牙刷,“你以后就用这个杯子,自己认好了,用完牙刷插杯子里,放窗台上。”说着,指了指挂着《监规》那面墙的下方。那里有两个长约一米半,高不到半米的窗,上面用二十五厘的螺纹钢焊成格子型的栏栅,每格有拳头大小,没有窗页。窗台上放着一长溜的杯子,每个杯子里边插着一把牙刷。
“我衣服放哪?”接过杯子我问。
他走到后面拉出几个塑料桶看了看,然后问“这个桶谁的?”。
“我和他两个人的”一个年轻人回答,说着他又指了指一个四十多岁的人。
“收一下,让他可以把衣服放进去。”
“我们两人共用一个桶,都装不下了。”年轻人小声嘀咕道。
“装不下也得装,快点,要不一会我把你们的东西都扔掉!”那两个人没法,只好把衣服收一些出来放在捅后,腾出空间让我将囚服放进去。
“不好意思”我对给我腾地方放衣服的两个人说。
“没什么。”年轻的回答。
“你叫什么?”我问他。
“我叫李创甲。”
“以后请多多关照、”
他听了对我笑了笑:“互相关照。”
“哗啦”一声,风门开了。
“我得去搬手工进来做了。”说着,李创甲抛下我,风一般的随其他人冲出去。
我这才拿着脏得不行的杯子去刷牙,边刷牙边看着各人将手工材料搬进来。
刷完牙我又找刚才那个给我杯子的年轻人:“兄弟,那洗脸咋办?”
“我给你拿毛巾,刚才拿不到。”说着,他走出外面,从角落的两个塑料筐里给我拿来一条毛巾。
“谢谢你,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阿龙,是卫生员,你洗脸后毛巾挂那里,要叠齐整。”阿龙又指着《监规》下面。那里用一根长长的木条钉墙上,上面粘着一些塑料钩,钩上有编号,每个钩子上都挂着一条毛巾,叠成领带型。
我洗完脸刚把毛巾挂好,阿龙就过来对我说辅导员找我。跟着阿龙来到昨晚问我姓名的年轻人面前,阿龙介绍说他是这个室的辅导员。我听后费好大劲才憋住,没笑出声来。心想:叫什么不好得叫辅导员?他不也是在这里面的么?辅导什么?辅导人家怎么坐牢?
辅导员又问了我一遍姓名,连同罪名和入仓的时间记在一个本子上,然后对我说:“进来就得听话,守规矩。”然后指着阿龙:“这是卫生员,这里边卫生的事情他负责。”又指着昨晚问我第几次进来的那个年轻人:“这个是质检员,手工的事情他负责。你也得做手工,具体由他安排。”
质检员对阿龙说“你替我安排吧。”
阿龙就领着我来的外面,从阿龙口里得知,外面这叫风场。
从电影《红岩》中我知道重庆渣滓洞监狱有犯人的放风场,华子良就是在打扫放风场的,他还借着这个便利为各牢房传递消息。由风门联想到风场,我推测这个二十多平方的地方应该就是所谓的放风场了,看着四周高达七八米,上面也焊着螺纹钢的放风场,我心想是连国民党都不如了。
渣滓洞关的是渣滓,但渣滓们的放风场都还那么大,能晒到太阳。我们的风场却是这个样子的,可见关这里边的,是连渣滓都不如。
在昨晚看见的那堆东西旁,阿龙从一个袋子里拿起一个塑料做成的小玩具给我看:“我们这个室做的是玩具鱼。”
我接在手里打量,小玩具鱼食指头大小,由三部分组成。先得把两片小塑料合起来捏紧成类似花生状,再加一片更小的,装上去后能活动的塑料片在顶部,然后在这更小的塑料片上还得贴上两只小眼睛。
“你捏鱼吧,每人每天的任务是十桶,你从六桶开始做,然后每天加一桶,一直到十桶。”阿龙递给我四个桶和一个纸片贴成的纸盘。三个桶装材料,一个桶装捏好的成品。
看着用圆塑料板凳翻过来的“桶”和手里的小玩具,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每天十桶?那这一桶得多少个啊?”
“我们有一只收货桶,做好的成品得倒在收货桶里量,和桶口平就是一桶,一桶大约八百个。”
我一听傻了眼,一天的任务是八千个鱼,一个鱼得两个动作完成,那就要一万六千个动作。一个动作即便按一秒算,得差不多九个小时才能完成,这些时间不包含吃饭、喝水、上厕所、洗衣服。而且这里是不发工资的,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上最牛逼的血汗工厂是这里。